第104章 访客-《西拉斯如是说》

  通往斯特林纪念图书馆的道路,名为惠特尼大道。

  阳光,被两侧高耸如墙的榆树过滤,筛落成破碎而流动的光斑,铺在古旧的石板路上,如同失落文明遗留下的、用以占卜的碎金。

  一个年轻男人正行走在这片光影之中。

  他看上去二十岁出头,身上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the Smiths乐队的单针缝线t恤,图案是《the queen Is dead》的专辑封面——阿兰·德龙模糊而经典的黑白肖像。

  t恤的下摆随意地塞进牛仔裤的一侧,裤子的膝盖处有自然的磨损。

  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特质。

  任谁看到他,都会在最初的零点几秒内,不自觉地感到一种类似于午后阳光晒在皮肤上的、无条件的愉快。

  这种感觉绕过了大脑皮层的审美判断区,直接作用于最原始的感官。

  它与英俊无关,更像是一种被注入当地大气环境的、温和的精神活性剂。

  即使有人会对这种近乎完美的亲和力产生恶感,那也必然是在最初的感官冲击过去之后——当智力、语言与后天观念开始发动反击,试图用怀疑论去解构那份纯粹的愉悦时。

  但那很难。

  人的心智可以被反复催眠,却很难彻底背叛自己的感官。

  在耶鲁这样的顶级学术殿堂,学生们早已学会了用一种得体的、非侵入性的方式来表达欣赏。

  不会有游客般冒失的拍照,但向他投来的视线,其密度与停留时长,已然构成了一张无形的、由好奇与赞叹编织而成的网。

  “抱歉,打扰一下,我好像在昨天的选修课上见过你?”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气质干练的女生拦住了他,这已经是今天第三个了。

  “我想你可能认错人了,”

  他报以一个恰到好处、既不疏远也不鼓励的微笑,

  “我只是个访客。”

  “哦,这样啊,”

  对方略有些失望,但很快调整过来,

  “好吧,祝你玩得开心。”

  诸如此类的搭讪,以探讨、社团招新、乃至询问某个冷僻建筑方位的名义,花样繁多。

  当然,都被他一一回绝。

  他的目光扫过路边,停留在一个站在榆树荫下的年轻女士身上。

  她穿着一件带有巨大Yale字样的灰色卫衣,下身是紧身的运动裤,勾勒出紧实而富有弹性的腿部线条。

  脚上一双做旧款运动鞋,看似随意,实则价值不菲。

  “麦迪逊小姐?”

  他开口,声音清朗。

  对方转过身,一头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泛着光。

  她看到他,灰色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惊艳,随即被一种夸张的、程式化的热情所取代。

  “哦我的天,你就是‘墨菲斯’?”

  她的声音里带着极具特色的元音拖长与气泡音,

  “你本人,就像,比头像照片上要……哇哦。”

  “谢谢。”

  他略微一挑眉,那是一个几乎无法察明其真实含义的、转瞬即逝的微表情,但很快就被一个标准化的友好笑容所覆盖,

  “你看上去也比资料里描述的更具活力。”

  “拜托,那张照片是母亲逼我拍的,看上去就像要去参加什么该死的青年领袖夏令营,”

  她打趣道,然后熟络地一挥手,

  “所以,大帅哥,你想从哪里开始我们这次的校园之旅?

  图书馆区?还是科学山?”

  “就从图书馆区开始吧。”

  “完美的选择!”

  她打了个响指,声音清脆,像掰断一根Lemsip泡腾片,

  “这超酷的,不是吗?”

  参观过程异常愉快。

  尽管麦迪逊的口音,以及那种在每个句子结尾都习惯性加上升调的谈话风格,在客观上具备了令人厌烦的一切要素。

  但在人类可能具备的万千恶习之中,这几乎是最无害、最容易被原谅的一种。

  而且,一种文化特征的含义,往往取决于它所出现的语境。

  他想,一个真正迫切想要融入某个精英环境的人,往往会精准地剔除自身所有地域性、阶级性的语言和行为特征。

  他们会恐惧任何可能暴露其出身的蛛丝马迹。

  那种对“差异化”的过度敏感,本身就是一种深刻自卑的印迹。

  反之,像麦迪逊这样,在一个以严谨为行为准则的常春藤校园里,依旧毫不掩饰地保留着自己那套鲜明的、甚至略带反智色彩的风格,其背后所代表的含义便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对他人看法彻底的、根深蒂固的不在意;

  一种对自我表达方式的高度坚持;

  一种源于优渥家庭背景、顶级教育水平和超凡学业能力所共同铸就的、坚不可摧的自信。

  它不再是缺陷,反而成了一种彰显其优秀特质的勋章。

  所以,他对这个女孩抱有相当高的期望。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麦迪逊对耶鲁的介绍,其广度与深度都远超一个普通向导的范畴。

  她将这座大学的历史掌故、文化传承、建筑细节乃至各类只有学生间才会流传的奇闻轶事,信手拈来。

  用一种极富娱乐性的方式编织成一张巨大的信息网。

  她完美地履行了讲解者的职责,又巧妙地在带领参观的过程中,解答了两个访客真正好奇的核心问题:

  学生们在这里做什么?他们如何看待这一切?

  条理清晰,层次分明,又兼顾了趣味性。

  一个真正头脑空空的女孩,只会让人在五分钟内感到无法忍受的智力损耗。

  而一个聪明、智性超群的女孩,选择用一种看似愚蠢的方式来与世界相处,则是一种极其高明的社交策略。

  它像一层柔软的保护膜,有效地中和了她自身才华可能带来的压迫感,反而极大地增添了她的个人魅力与亲和力。

  如果是往常,他,凯莱布·万斯,是不介意和麦迪逊这样的女性深入交流,乃至于发生点什么的。

  他深谙与各类女性的相处之道。

  在他看来,感情的本质,是一种高度个人化的、有选择的彼此交易。

  而他,总能精准地判断出对方的需求,并开出一个她们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无法拒绝的价码。

  不过,今天他另有任务。

  “我听说,西拉斯·布莱克伍德先生最近也在这里?”

  凯莱布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哦,你说他啊,”

  麦迪逊的语气变得戏谑起来,“对,我们都叫他‘不死者西拉斯’。”

  “不死者?”

  凯莱布的眉毛再次极轻微地挑动了一下,随即用一个充满了好奇的友好表情掩盖过去,

  “他总不会是个骷髅或者木乃伊之类的东西吧?”

  “那当然不是啦,”

  她笑道,

  “不过,吸血鬼倒是很有可能哦。你想想,一个活了几百年的、超级有钱的老帅哥,这设定,简直不要太经典!”

  “吸血鬼不是应该只在夜间工作吗?”

  “拜托,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也许人家早就进化了呢,”

  麦迪逊耸了耸肩,略带一丝狡黠,

  “而且啦,‘不死’只是一个夸张的说法,意思是他很难被刺杀而已。”

  “原来如此。”

  不知何时,凯莱布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本moleskine的硬壳笔记本。

  他用一支铜制八角圆珠笔,在某一页上飞快地写了几个字,又在此时,用一道决绝的横线将其划掉。

  “关于他,还有别的什么传言吗?”

  他合上笔记本。

  就在这时,麦迪逊脸上的笑容忽然收敛了。

  那种纯真无害的神态,如同一张被瞬间揭下的面具,露出了其后冷静而审慎的底色。

  “在这之前,我需要确认一下你的身份,”

  她的声音失去了标志性的发音,变得平直而清晰,

  “作为一名访客,你为什么要打听西拉斯先生?”

  空气的温度仿佛在瞬间下降了几度。

  凯莱比·万斯放在身侧、原本自然垂落的手,忽然微微下沉了半英寸。

  那是一个非常细微的动作,肌肉在瞬间完成了从松弛到预备发力的状态切换。

  如同眼镜蛇在发动攻击前,那微妙的、向后蓄力的瞬间。

  但下一秒,他脸上的警觉便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夸张的无奈。

  他摊开双手,摆出一个投降的姿势。

  “好吧,我承认,”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自嘲,

  “其实我是一名杀手。

  我的目标,就是西拉斯·布莱克伍德。”

  麦迪逊盯着他看了足足三秒,然后,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容灿烂得如同盛夏的阳光,彻底融化了刚刚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

  “所以,你的雇主给你开了多少钱?”

  她似乎饶有兴致地问。

  “五万。”

  凯莱布一本正经地回答。

  “五万?”

  麦迪逊夸张地瞪大了眼睛,

  “这不合理。

  你知道吗,去年有个德州州长的单子,他的价格已经是两万五千。价格居然只翻了一倍?”

  她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带着一种看穿一切的戏谑:

  “您真是一位充满幽默感的先生。”

  “你也一样。”

  凯莱布微笑着回应。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麦迪逊!”

  声音迅速靠近。

  一个亚裔面孔的女孩快步走了过来。

  她有着一双非常标准的杏眼,高挺的鼻梁和饱满的唇珠。

  五官的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在严格参照某种西方审美范式后,进行过适当的微调。

  她先是热情地和麦迪逊打了个招呼,随即目光便落在了旁边的凯莱布身上。

  那一瞬间,她的声音立刻变得温柔而尖细,仿佛被调高了八度的提琴。

  “哦,麦迪逊,这位是……你不介绍一下吗?”

  “哦,秀真,”

  麦迪逊拖长了语调,“他是——”

  “我是凯莱布,”

  凯莱布主动接过了话头,脸上带着一种故作庄严的、戏剧化的神情,

  “我是一名杀手。”

  名叫秀真的亚裔女孩明显愣了一下,大脑似乎在处理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

  “杀手……”

  “其实我也是一名杀手哦,”

  麦迪逊补充道,还俏皮地眨了眨眼,“我们是同行啦。”

  “原来如此。”

  秀真在一秒的错愕后,立刻恍然大悟。

  她迅速理解了这其中的社交游戏规则,脸上绽放出甜美的笑容,也加入了进来:

  “那么,我也是一名杀手。

  看来,我们的目标都是布莱克伍德先生了。”

  “而且酬金是五万。”

  凯莱布补充道,像是在共享一个行业内幕。

  “哇,那是不是太少了一点?五万友元,还是五万欧元?”

  秀真配合地皱起了眉。

  凯莱布看向麦迪逊,后者则摇了摇头,然后对秀真说:

  “抱歉啦,秀真。

  凯莱布是来耶鲁拜访的访客,我是他的向导,我们还要继续参观呢。”

  秀真的脸上闪过细微的遗憾,但她并没有过多纠缠,只是非常自然地转换了话题:

  “好吧。

  对了,披萨店新出了一款白蛤蜊口味的,超级赞,需要我等下给你们带一份吗?”

  “非常乐意。”

  麦迪逊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