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一章 白活-《顽贼》

  刘承宗的火箭弹。

  别说八旗害怕,就连元帅军自己也害怕。

  任何人对上这种兵器,都没有太好的防御手段。

  尽管这玩意使用方式苛刻,花费代价巨大,放得少只能看个大烟花,但在合适时机以集群大量放出,能在顷刻间打乱前线军阵组织。

  此时库伦戈壁上的情况就是如此。

  当成百上千的火箭弹穿越战场,均匀打击在汉、蒙两旗的阵线之上,从来没见过这种进攻手段的旗军阵型顷刻瓦解,被第一旅骑兵轰踏杀穿。

  乃至整个战场,歹青三翼皆在火箭飞曳打出的硝瀑中惊慌失措。

  中军三线的两红旗先溃,其后正黄与护军、前锋三营在黄台吉命令下被迫撤退,右翼散布混战的骑兵看见中军溃散,也争相奔逃。

  反倒是左翼最后一个营,科尔沁的军阵仍在与漠北军鏖战。

  这主要是郡王满珠习礼剽悍善战的威望在人们心里压着,二来他们身处侧翼正在交战,一时间也没顾上看中军被火箭弹犁地后的惨状。

  对他们来说,火箭弹还没有卷沙急进的贺虎臣吓人。

  贺虎臣率朔方营向东席卷天佑军,转头南向的瞬间,满珠习礼和素巴第的军阵同时崩溃。

  两军匹敌的态势彻底改变。

  第一旅扑击如狼似虎,让战线上的八旗军如同遇见洪流,当洪峰袭来,转身逃窜者避之不及,逆势而战者同样被撞个粉碎,皆被蚕食吞没。

  规模巨大的溃逃,已无人能遏。

  高应登与李鸿嗣率正奇二营追逐两红旗,当两红旗在奔走中溃乱,不少人直朝南逃,正奇二营看都不看,仅有杀红眼的几队人追逐而去,更多骑兵则追随崇德皇帝的仪仗向东南追去。

  被他们追击的敌军丢盔弃甲,他们也在追击路上不停地扔东西,马屁股上的毛毡毯子之类生活物资、刀油磨石箭簇甲片之类随身零碎,能丢的统统都丢下。

  几乎所有人马背上都只留下箭壶弓刀,当然还有马臀塞了银条的行囊。

  岳讬被两红旗簇拥着逃窜,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见不远处满珠习礼正领溃军朝自己这边逃,身后是疯狂追逐却马力不足的朔方营。

  这会被追飞了人心惶惶也不敢反打,只好扭头继续逃窜。

  不过元帅军并未全面追击,实际上,除第一旅正奇二营受命出击、朔方镇自西面来援之外,就只有同样隶属第一旅的左光先游骑营加入追击。

  游骑营出击,是因其在编制上隶属高应登指挥,第一旅两个营都出击了,他自然要追随敲边鼓。

  援兵营是实在追不动,唐通的军阵早前受敌连番冲击,鏖战良久,这会眼见敌军退去,只有数百骑上马追出二里地,眼看逐敌无望,便次第撤回。

  北元、雁门二营,是等第一旅已经追出去片刻,收到刘承宗进击逐敌的命令,才从火箭弹爆炸的惊悚中回过神来,发兵出击。

  其他各营,都没动。

  这倒不是元帅军各营都能令行禁止,实际上刘承宗对手下各营非常了解,估摸着敌军被冲崩之后,各营为争抢战功、痛打落水狗,就会齐齐进军。

  以前就是这样的,像谢二虎率领蒙古旅的时候,打起仗来,胶着时刻的硬仗,蒙古兵如果没有提前下班,就会在第一时间被敌军打跑。

  而当元帅军正兵取得优势,那些兵甲较差的游牧骑兵就会疯狂地跑回战场,在追击残敌的战斗中大显神威。

  但这次不一样。

  因为贺虎臣已经大显神威了。

  宗人营没动,辽阳营孙龙求来的,他都快给金蝉子跪下了,拽着金蝉子的蟒袍袖子,要求没有大元帅进兵的命令,宗人营就别冲。

  因为他的兵全是秃头小辫,还穿着八旗军的衣甲。

  只有跟在宗人营这帮飞鱼斗牛与蟒袍之间,才显得像正经人。

  跟着逐敌,孙龙是真怕别人拿他当八旗打。

  漠北军在素巴第的指挥下,收兵收得更利索。

  贺虎臣的军队转头南向之际,满珠习礼的科尔沁军随之崩溃奔逃,素巴第也吹蒙古角,下令撤出战场。

  就形成了两军同时崩溃的模样。

  相较于科尔沁旗军,素巴第的注意力始终被贺虎臣牵制。

  一来是贺赞那帮光腚军还在割人头,二来素巴第可是看到了,贺虎臣的骑兵在坐骑中箭中创、跑不动或落马了之后,只要周围没敌军,就也都在砍人头。

  他摸不清贺虎臣的成分了。

  这会儿看歹青军撤退,也觉得自己干完活了,便不想再继续冒风险作战……万一这帮人是砍虏头的明军呢?

  别刘承宗的仗打赢了,他们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当溃兵与追兵衔尾离场,收束军兵的素巴第翻身下马,在手中攥起一把染血黄沙,看向不远处得到片刻安宁的黄昏战场,胸膛中内心仍在颤动。

  衮布汗、车臣汗部的巴布台吉、和托辉特部的额尔德尼这几名漠北贵族,聚拢在素巴第身旁,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伏尸数里血染黄沙的黄昏战场。

  愣神。

  他们的精神,仍未从铺天盖地的火箭弹爆炸中恢复过来。

  最终,漠北贵族们向傲立军中的元帅大纛投去复杂目光。

  那是一种有震撼、羡慕、惊惧、崇拜和忌惮的眼神,除了额尔德尼,每个人都一样。

  额尔德尼珲台吉的眼神就简单多了,清澈。

  很清澈。

  良久,素巴第最先回过神来,长出口气,这才发现周围漠北三部的大贵族都在愣神,便咳嗽一声道:“诸位都在想什么?”

  年轻的衮布汗,脸色不太好看:“刘承宗有此兵,我等恐怕……唉!”

  素巴第跟巴布对视一眼,二人眼中都有同情之色。

  他俩都知道,衮布是真想三部联合,甚至拉上卫拉特组成联盟,自成一派雄踞漠上,抵御所有外来势力的侵袭。

  巴布和素巴第,虽然各有立场,但站在蒙古人的角度,即使不说钦佩衮布的理想,也不至于奚落。

  只是,这不现实。

  巴布遗憾地摇头:“假使此役,非契丹汗为之,而以我车臣部兵四万,击天聪汗兵六万,土谢图汗以为如何?”

  衮布哑然。

  巴布是在提醒他,兵强马壮的不止刘承宗一个。

  跟他们的军队比起来,那歹青军又与怪物何异?

  五六万大军在行军中猝然遇袭,受袭部队跑两步割辫子返身死战,大军从容变阵,张开两翼扑上来再打。

  挨了声震旷野的短枪长炮,也不过撤回整队再度进战,打不破车垒,撤回去换人再打,直到冲进车垒,叫人家格斗锤出来,这才稍有怯意。

  巴布自忖,换了他们车臣汗部,即使有袭击侧翼的机会,恐怕都不敢往上冲。

  就算真冲了,弄不好连一旗都冲不垮,在白甲兵割辫子逆战那会,就把他们冲崩了。

  毕竟人家粆图台吉的兵,两骑就一副铁甲;吴思虎兵,一骑一副铁甲,有的人里面还穿了锁子甲;歹青军在这场战役是四五个人一副铁甲,而他们漠北军,是十二三骑一副铁甲。

  刘承宗两个营能顶住反冲,是因为箭射到人家身上要么不破甲,破甲了无非皮肉伤。

  换他们漠北军,射身上非死即伤。

  这场仗换了人,就算突然袭击,谁又能打得过黄台吉呢?

  巴布的立场,多少还是不愿意自己对抗后金军。

  素巴第的立场就更简单了,他对衮布劝告道:“若无契丹汗,天聪汗国西侵,车臣汗是战是降?不论战降,下一个就是土谢图汗部。”

  言外之意,冤有头债有主,是天聪汗不断西侵漠南的蒙古亲戚,你可别怪到契丹汗头上。

  衮布抬手,没再让二人多劝。

  他何尝不知这些道理,只是想明白一件不愿接受的事,并不意味着心里就能好受了。

  只能无力感更强。

  素巴第见他如此,也不再劝,只是笑道:“至少你在盛京抢的东西,契丹汗真让你带回家。”

  说着,他看向自己的大封臣额尔德尼,不禁问道:“怎么了?”

  额尔德尼珲台吉的眼神从未如此清澈,充满对自身选择的庆幸,与对领主素巴第的感激。

  听见素巴第的疑问,他当即矮身行礼:“若非札萨克图汗劝阻,我这会正率领部众,在攻打忒猛汗国的路上了!”

  额尔德尼在这场战争中几乎寸功未立,就是完完全全的观战,没完没了的震惊。

  他一开始并不在意刘承宗的元帅府,只是不愿驳了领主素巴第的愿望,这才亲自过来看看。

  但实际上作为独立领主,他并没有那么在乎宗主素巴第,对其号令也并不听从……因为素巴第不帮他打卫拉特。

  奈何,他身边净是这种不敢帮他打卫拉特的角色。

  和托辉特部跟罗刹国的关系近,双方打交道已经快二十年了,有深厚的贸易、外交基础,罗刹人需要通过他来得知大明的情况,而他需要罗刹国帮他对付卫拉特。

  然后双方的关系就卡主了。

  罗刹不帮他打卫拉特,他就给罗刹提供一堆大明的真真假假的情报。

  一会儿大明是只有一座巨城的可怕国度,城里有条大河,巨舰从城内载满丝绸、丝绒、花缎出海;一会儿察哈尔汗通过挖地道的手段,把大明攻占了。

  总之,就是给罗刹人编造一个说破就破的梦幻泡影,你们想去得抓紧,要去,我护送你们去。

  但有个要求,莫斯科的察汗必须向托木斯克、托博尔斯克、塔拉的全体臣民下令,命令全体部队协同讨伐哈拉忽拉台吉。

  这个哈拉忽拉台吉,就是巴图尔珲台吉他爹。

  那罗刹哪儿敢啊,结果额尔德尼也急了,你必须弄八千到一万两千人的军队驻扎在托木斯克,我需要用这支部队的时候,会告诉托木斯克。

  否则你们不照顾我,我也不叫你的使者通过我领地前往大明。

  直到周日强打了托木斯克,建立泰萌卫,和托辉特部与罗刹国的关系,才出现突破性进展……西方的援军没来,但托木斯克以东的罗刹人回不了家了。

  他们为求额尔德尼打回托木斯克,许下了各种愿望。

  而现在,额尔德尼亲眼目睹了这场战争,满脑子都是后怕。

  素巴第见他行礼,高兴坏了。

  自从额尔德尼继承父亲的和托辉特部,到如今从来没有这么真心实意的给他行过礼。

  这一切都是投靠大元帅,给他带来的威望……扎萨克图汗部,正在正确的道路上前进!

  这一幕令素巴第心情大好,他笑着问道:“不去听从罗刹人的劝说,出兵攻打忒猛汗国了?”

  额尔德尼不禁没好气地笑了:“大汗都说了,忒猛汗国是他的封臣。”

  说罢,他抬手指向自己的鼻子:“我?”

  又指向远处那面象征刘承宗所在的大纛:“打他?”

  额尔德尼讥讽地笑了一声,果断摇头:“我活腻了?”

  他现在归心似箭,决定在这边好好像宗主素巴第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想办法从素巴第手里借点战利品,到归化城买些兵器甲胄,回去就把那些罗刹使臣、军兵收为部众。

  那些人都是他有老交情的朋友,这是为他们好。

  回罗刹、打回托木斯克之类的事就再也别想了。

  西边的人也再都回不来了。

  就岱青契丹汗这战斗力,罗刹察汗就算真弄一万两千人到托木斯克,对上了也是肥地的命。

  额尔德尼这涨了多大的见识啊!

  上百门野战大炮齐射轰鸣,上千支火箭弹肆意飞驰,九万军队以平均两个人一副铁甲的披甲率,在荒原隔壁上展开会战。

  这种观战的经验,西伯利亚的汗、台吉有一个算一个,三辈子都没有!

  契丹汗六千骑冲六万军阵,天聪汗壮士断腕变阵,契丹汗挥两翼进军,天聪汗张两翼阻截……这才叫战争!

  额尔德尼认实际。

  天聪汗虽然也很厉害,但赢得战争的刘承宗显然才是额尔德尼心里的唯一的神。

  怪不得准噶尔那巴图尔珲台吉来一趟青海打了败仗那么服气呢。

  谁不服气谁傻子!

  他已经决定了。

  回去收拢了那帮罗刹人,他就把和托辉特部交给儿子管理。

  自己带几千人马南下助战,投身契丹汗旗下当将领。

  这才是大丈夫该投身的战场,那赤甲骑兵才是军队该有的模样!

  以前,妈的……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