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三秒种大田》

  仓库的长条桌被擦得发亮,新裁的糙纸铺在中央,李大叔蘸着墨汁写的合同条款墨迹未干,收购单价:0.8元/斤几个字尤其醒目,像给这场拉锯战画了个暂时的句号。赵老板的钢笔在指间转得飞快,笔尖悬在签名处,迟迟不肯落下。

  赵老板,没问题就签吧。三秒把砚台往他面前推了推,墨香混着土豆的甜腥味在空气里漫开,都是先前说好的,一万五千斤,八毛一斤,装车付清。她的帆布包里露出半截农科所的检测报告,沙瓤甜度12.3%的字样在阳光下泛着白。

  赵老板的目光在质量要求那栏停了停,李大叔写的是无霉烂、无破损,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认真。就这?他嗤笑一声,钢笔在纸上敲出轻响,太笼统了,到时候我说不达标,你说达标,咋算?

  陈老五蹲在门槛上编筐,柳条在手里转得飞快,了声:赵老板是信不过咱?望海坡的土豆摆在那儿,好坏一眼能瞅见,用得着耍心眼?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去年给镇中学供菜,咱说土豆够甜,直接蒸了让校长尝,二话没说就签了单。

  学校是学校,超市是超市。赵老板的钢笔在质量要求下面画了道横线,超市的标准严,沙瓤得够沙,甜度得够甜,不然顾客要退货的。他抬眼看向三秒,得加条沙瓤、味甜,不然这合同我不能签。

  三秒没接话,反而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到记满数据的那页:赵老板说的是。她拿起毛笔蘸了墨,在质量要求下面添了行字,沙瓤率不低于80%,甜度不低于11%。墨迹落在纸上,晕开小小的黑圈,像给这要求盖了个戳。

  你这是干啥?赵老板的钢笔地掉在桌上,笔尖的墨水溅在合同上,洇出个墨点,哪有这么细的?我收了十几年土豆,从没见过合同写沙瓤率的!他指着那行字,声音都变了调,这要是达不到,你赔我损失?

  达不到我们就按七毛算。三秒把毛笔往砚台里一蘸,墨汁滴在纸上嗒嗒响,但要是达到了,您也别鸡蛋里挑骨头。上回李庄的王大叔,就是没写明白,拉回去您说沙瓤不够,硬生生压了一毛价,这事我们都听说了。

  赵老板的脸腾地红了,像被灶火燎过的红薯。那是他的土豆确实不行!他梗着脖子辩解,金表链在腕上晃得人眼晕,我那超市的顾客嘴刁,沙瓤少了嚼着像木渣,能不压价?

  爷爷拄着枣木拐杖从里屋出来,烟袋锅在拐杖头上磕了磕,火星子落在青砖地上,瞬间灭了。赵老板,他往桌前挪了两步,拐杖在地上拄出笃笃声,咱的土豆值这个数,就得写明白。老人的目光扫过合同上的沙瓤率,写细点好,免得拉回去您挑刺压价,到时候伤了和气。

  王二婶端着刚沏的菊花茶进来,粗瓷碗沿的豁口磕在桌上,发出轻响:就是,丑话说在前头,省得日后扯皮。她给赵老板端过一碗,您尝尝这野菊花,败火。咱庄稼人做买卖,讲究个透亮,藏着掖着的事干不来。

  赵老板没接茶,眼睛盯着那行沙瓤率不低于80%,手指在桌上点得飞快。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这要是真写进合同,往后想挑刺压价可就难了。但转念一想,早上尝的那几个土豆,切开个个是沙瓤,黄纹密得像蛛网,80%的沙瓤率怕是还说少了。

  他突然抓起钢笔,在合同上签下名字,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又快又急,但我也得加条,抽检不合格的,整批都按七毛算。钢笔在纸上添了行小字,字迹潦草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可以。三秒爽快地应了,拿起毛笔在赵老板的补充条款下面画了个圈,抽检得双方都在场,用农科所教的法子——随机抽二十个,切开看沙瓤,用糖度仪测甜度。她把合同推到中间,您看这样公平不?

  赵老板的手指在糖度仪三个字上摸了摸,这丫头连检测工具都知道,显然是做足了功课。公平。他把合同推过去,你们也签吧。

  爷爷接过毛笔,颤巍巍地在甲方位置写下扎根合作社,又按了个鲜红的指印,印泥是用朱砂调的,红得像望海坡的夕阳。咱合作社虽说刚起头,信誉得立住。老人把合同往赵老板面前送了送,这指印一按,就跟盖了章的地契似的,说话算数。

  陈老五凑过来看热闹,柳条在手里绕了个圈:赵老板要是不信,现在就能抽检。他往土豆堆里摸了把,掏出二十个土豆摆在桌上,大小不一,切开看看,够不够80%的沙瓤。

  赵老板还真拿起小刀,挨个切开。土豆的沙瓤顺着刀刃散开来,黄白相间的纹路在阳光下闪着光,二十个里只有三个半是绵瓤,沙瓤率足有八成五。他捏了块沙瓤放进嘴里,甜丝丝的,比早上尝的更甚。

  行,是我多虑了。赵老板把刀往桌上一放,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这土豆确实好,别说80%,90%都有了。他把属于自己的那份合同折好,塞进皮包里,下午我就让司机来拉货,货款随车带。

  我让二柱子去村口等着。三秒把合同叠成方块,塞进帆布包的夹层,保证装货利索,不耽误您回县城。

  赵老板走的时候,陈老五非要往他皮卡上塞个刚蒸好的土豆:路上垫垫肚子,热乎的。土豆用玉米叶包着,还冒着热气,烫得赵老板直换手。

  谢了。他发动车子时,突然探出头,下次有这好土豆,还找我,沙瓤率我信得过。

  皮卡的引擎声渐渐远了,陈老五蹲在地上接着编筐,柳条在手里转得更欢了:这合同签得值,省得日后他变卦。

  爷爷拄着拐杖往仓库后走,这世道,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他的声音飘在风里,把丑话说在前头,才是真交情。

  三秒把合同铺平,用砖头压在窗台上晒墨迹。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纸上,沙瓤率不低于80%那行字渐渐干了,墨色变得深沉,像望海坡的土地一样扎实。她知道,这细节不是刁难,是庄稼人对自己劳动成果的尊重——好东西就该有好约定,就像好土地总能长出好庄稼,半点含糊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