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图显神效》-《绘骨师》

  北境的寒风裹挟着沙砾,抽打在营帐上,发出永无止息般的嘶鸣。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难以驱散那股浸入骨髓的阴冷,以及弥漫在空气中、比刀剑更伤人士气的无形恐惧。

  萧绝指尖按着眉心,连日来的焦虑与疲惫在他深邃的眼眸下刻下浓重的阴影。案头堆积的军报,字里行间都透着沉重。巫蛊之祸未平,狄人的攻势却愈发诡谲凶猛,仿佛总能预知我军动向,几次设伏反被围剿,折损了不少精锐。军中流言愈演愈烈,甚至开始有士卒在深夜巡逻时,声称看到扭曲的黑影在营地边缘游荡,随后便高烧不退,胡言乱语,军医束手无策。士气,正像沙漏中的流沙,一点点不可挽回地消逝。

  “报——!”亲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急促,打破了帐内令人窒息的沉寂。“王爷,京城加急军需已到,内有……云画师特意嘱托送达之物。”

  萧绝猛地抬眼,那瞬间,锐利的光芒几乎要刺破疲惫的伪装。“呈上来。”

  一个尺半见方的檀木盒被小心翼翼放在案上。盒子古朴,并无华丽纹饰,却隐隐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心静的淡雅香气。萧绝挥手屏退左右,帐内只剩下他一人。他修长的手指抚过盒面冰凉的木质,仿佛能透过这方寸之物,感受到千里之外那人指尖的温度。

  打开盒盖,里面是整齐卷好的二十幅画卷,以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

  他先拆开了信。熟悉的、清秀中带着风骨的字迹映入眼帘,没有多余的问候,直切主题,一如她平日的风格。信很短,只说明了这些《安神图》的用途——“或可暂宁心神,抵御外邪”,并叮嘱了使用方法。语气平静克制,甚至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谦逊。

  但萧绝的指尖却微微收紧。他太了解她了。“偶得古法”?“呕心沥血”还差不多!他几乎能想象出她将自己关在画室里,不眠不休,脸色苍白却眼神执拗地描绘这些图卷的模样。那本《画皮师札记》他翻阅过,深知凡是涉及血脉之力的术法,绝无轻松可言。一股混杂着心疼、愤怒(气她不珍惜自己)和难以言喻的悸动情绪,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重新落回那些画卷上。随手拿起一幅,缓缓展开。

  画的是极简单的景致——一片月光下的静谧湖泊,水波不兴,倒映着疏朗的星辰。笔触简洁,用色清冷,乍看之下并无稀奇。然而,当他的目光完全投入画中时,奇异的感觉发生了。

  连日来因战事不利、邪祟扰营而积郁在胸口的躁郁之气,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温和的水流缓缓冲刷、抚平。耳边那些因焦虑而产生的细微鸣响消失了,连日紧绷的神经竟奇迹般地松弛了几分,一种久违的、清晰的宁静感,如同月色般洒满心田。

  这不是错觉!

  萧绝霍然起身,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他快步走到帐门口,沉声下令:“传令!将此图……部,将盒中图卷,分作数份,立即送往受邪祟影响最重的左前锋营、伤病营以及夜间巡逻队!告知各营统领,将此图悬于营帐中央,令心神不宁者轮番静观!”

  他的命令迅速得到执行。起初,接到命令的将领们还面带疑虑,一幅画?能抵什么用?但军令如山,只得照办。

  变化,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发生。

  最先传来消息的是左前锋营。那里是受巫蛊影响的重灾区,已有数十名士兵出现癫狂症状被隔离。当那幅描绘着坚韧岩间幽兰的《安神图》悬挂在主帐后,据统领回报,当夜营中此起彼伏的惊叫与梦呓竟明显减少,一些原本烦躁不安、难以入睡的士兵,竟在观望图画片刻后,沉沉睡去,虽仍偶有惊醒,但状况已大为缓和。

  紧接着是伤兵营。那里哀嚎不断,绝望的气息最浓。一幅描绘着雨后初晴、山林如洗的《安神图》送入后,营内的医师惊讶地发现,伤兵们的情绪稳定了许多,配合治疗的意愿增强,甚至连伤口的愈合速度似乎都比往常快了些许。那种无形中吞噬生命力的负面能量,仿佛被那画中蕴含的勃勃生机悄然驱散。

  最令人振奋的消息来自夜间巡逻队。自从“鬼影”流言蔓延,夜巡成了所有士卒的噩梦,精神高度紧张,事故频发。但在佩戴了缩小临摹、贴身携带的《安神图》小样后,队员们普遍反映,那种如芒在背的窥视感和莫名的恐惧感减轻了,巡逻时的心神更为专注,连续数夜,再未发生因“见鬼”而引发的骚乱。

  “神了!王爷,云画师的图真的神了!”一位满脸络腮胡的参将激动地冲进大帐,声音洪亮,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喜悦,“兄弟们都说,看了那画,心里就踏实了!像是……像是有股暖流护着心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就钻不进来了!”

  帐内其他将领也纷纷附和,多日来笼罩在众人脸上的阴霾终于散开些许,露出了久违的振奋神色。

  萧绝端坐主位,听着众人的汇报,面色沉静如水,唯有紧握扶手、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挥挥手,让激动的部下们先行退下,继续巩固防务,警惕狄人偷袭。

  大帐重新归于安静。

  他再次拿起云芷的信,目光落在最后那句“他信中追问此图原理,担忧她是否为此付出代价”上。这并非信中原话,却是他此刻心中最真实的写照,仿佛跨越千里,听到了她落笔时无声的询问。

  原理?他不懂那些玄妙的画皮师传承,不懂血脉之力如何与笔墨交融。但他亲身感受到了那画卷中蕴含的力量——那不是攻击,不是毁灭,而是最纯粹的“守护”与“净化”的意念,是她在千里之外,倾尽心力为他,也为这片土地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筑起的一道精神屏障。

  代价呢?

  他闭上眼,几乎能清晰地“看”到她因耗神过度而苍白的脸,感受到那通过微妙契约传递而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虚弱感。她总是这样,看似冷静疏离,实则骨子里带着一股不惜烧尽自己的决绝。为了真相,为了她在意的人,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付出一切。

  这种认知,让萧绝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刺痛,却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滚烫情感。

  他铺开信纸,研墨,笔尖在砚台上顿了顿,最终落下时,力透纸背。

  “芷卿,”他省略了所有客套的称谓,开门见山,“图已至,效用非凡,军中受邪祟所困将士症状大减,军心重振。此图于北境,不啻于十万援军。”

  他详细描述了《安神图》在各营立竿见影的效果,字里行间充满了振奋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若非她及时送来此图,北境军心一旦彻底崩溃,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信的末尾,他的笔锋终究还是无法控制地染上了深沉的忧惧:

  “……然,此图神效若此,绘制之时,汝耗损必巨。画皮师之力,凡动用皆需代价。吾远在边关,虽见其利,更忧汝身。万万告知,此图可曾伤及汝之根本?吾宁可见北境苦战,亦不愿汝有分毫折损。下次若再行此险举,必先告我。”

  他几乎能想象到她读到此处时,可能会微微蹙眉,或许还会低声嘟囔一句“多事”。但他必须问,必须警告。他无法承受再次通过那玄妙的契约,感受到她生命力流逝的恐慌。

  信使带着这封沉甸甸的信函,再次踏上前往京城的路途。

  萧绝走出大帐,望向南方。风雪似乎小了些,天际甚至透出一丝微光。因为她的《安神图》,北境的僵局出现了转机,他赢得了重整旗鼓、揪出内鬼、反击狄人的宝贵时间。

  但与此同时,一种更深的笃定在他心中生根——京城的水,远比他所见的更深、更浑。能拿出与北境巫蛊同源手段的幕后黑手,其势力与图谋,恐怕远超他最初的预估。

  芷卿,再坚持片刻。他无声地低语。待我肃清北境烽烟,定快马加鞭,回到你身边。

  到那时,无论面对的是皇后的阴谋,还是那神秘莫测的国师,他都将与她共同面对,再不分离。

  而此刻的靖王府澄瑞堂内,正对着一幅新绘制的、细节更为惊悚的《鬼影图》蹙眉思索的云芷,仿佛心有所感,指尖微微一颤,一滴墨汁擦点污了画卷。

  她抬起头,望向北方的天空,轻轻按了按莫名有些发烫的胸口。

  是契约的感应,还是……他的牵挂,已随风雪,跨越山河,抵达了她的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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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