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谁还在听-《执尘仙途》

  山雾未散时,第一拨外乡人踩着露水叩响了学坊的竹门。

  老塾师正蹲在院角给嵌陶花器补泥,指尖的陶土还沾着晨露。

  竹门“吱呀”一声,七八个背着包裹的身影挤了进来,为首的青衫少年腰间挂着半块碎玉,袖口沾着星点墨痕——是从三十里外书斋镇来的。“听说这里能学养裂之术?”他声音里带着赶路的急促,“我家祖传的砚台裂了三道,找了三个符师都没修好......”

  老塾师没接话,只将补好的花器轻轻放在石桌上。

  那是个粗陶罐子,颈口有道蜿蜒的裂纹,此刻正泛着淡金,像条沉在溪底的鱼。

  少年的目光刚落上去,裂纹突然微微一颤,他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似的。

  “跟我来。”老塾师起身拍了拍围裙,竹杖点地,“先去田埂坐七日。”

  七日里,学坊后的青埂成了最静的所在。

  外乡人起初还交头接耳,说“这算什么传艺”,说“莫不是骗我们来当苦力”。

  第三日起蝉鸣渐密,第五日有人开始揉酸麻的腿,第七日清晨,东边山尖刚漏出鱼肚白,那个腰挂碎玉的少年突然哭出了声。

  他的哭声惊飞了竹丛里的麻雀。“我听见了......”他蜷着背,肩膀抖得像被风吹的芦苇,“它说我太急,说我一上手就想把裂痕按死,像在掐它的脖子......”

  阿芽不知何时蹲在了他身边。

  这孩子原本总抱着块裂瓷片,此刻却空着双手。“它们不是工具。”他声音轻得像落在草叶上的雨,“是伤过的人。”

  当夜,学坊的竹门被推开又合上三次。

  离开的人背着包裹往山外走,脚步比来时更快;留下的五个蹲在院门口,对着墙角那堆待修的陶片发了会儿呆,然后各自抄起了竹扫帚和泥铲。

  次日清晨,阿芽看见他们在给学坊后的老槐树缠草绳——那树去年被雷劈出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着淡金的痂。

  与此同时,南国的海面上正翻涌着铅色的云。

  海生握着船舵的手沁出冷汗。

  按照祖传的“听裂辨航”之法,他本该在船板发出第三声轻响时转舵向北,但此刻船身震颤得越来越凶,那声音竟从“咔、咔”变成了绵长的呜咽,像极了他八岁时在珊瑚礁里救下的小海鲸。

  “小海生!”老渔民阿公的破锣嗓子盖过了浪声,“莫信那些个响,往浅湾走!”他布满老茧的手一把扳过船舵,船身猛地一偏,龙骨擦着暗礁擦出火星——若再偏半寸,便是船毁人亡。

  风暴过去时,海生跪在甲板上,手指抚过船板的裂纹。

  那些他曾以为需要“解读”的伤痕,此刻正渗出细密的晶化组织,像在给伤口贴金箔。“原来你是在喊疼。”他对着船板喃喃,咸涩的眼泪落进裂纹里,“不是要我指路,是要我......等等你。”

  陈拾的炼器室在第三夜爆发出轰鸣。

  他本想用铁链捆住那块活性矿芯,在墙上刻满符文试图“解析”它的自愈规律。

  可矿芯在子时突然发烫,铁链“啪”地崩断一根,两根,三根......最后一道锁断裂时,墙上的刻痕竟顺着裂纹爬成了张模糊的人脸,那双由裂纹组成的“眼睛”就那么静静望着他,开合间像是在说什么。

  陈拾盯着它看了整整一夜。

  天快亮时,他摸出腰间的铁锤,一下下砸向炼器室的石墙。

  碎石飞溅中,他把所有矿芯样本装进竹篓,走到村外的溪边。“你不欠我答案。”他对着溪水轻声说,然后松手——矿芯沉入水中,惊起一圈圈涟漪,倒像是它们在对他笑。

  雷雨再临的那个夜,千里外的废弃钟楼突然响起清越的钟声。

  守楼老僧披着蓑衣推开木门,月光透过破窗照在铜钟上。

  那口裂了百年的钟此刻正缓缓转动,钟面上的裂纹竟拼成了两个古字:“止问”。

  老僧的手在胸前合十,指节因颤抖而发白——他记得师父说过,这钟是前朝铸钟师为亡妻所铸,妻子临终前说:“别总问我疼不疼,听我说说别的。”

  同一时刻,阿芽在草席上翻了个身。

  他梦见漫天都是破碎的东西:缺角的瓷碗、断齿的木梳、裂成三瓣的玉佩......每道裂痕都闪着微光,像星星落进了裂缝里。

  这些光汇成长河,从他的指尖流过,带着熟悉的“哒、哒”声——像顾姑娘用镊子敲陶片,像春雨落进瓦罐,像老匠人的刻刀碰石。

  他在黎明前醒来,看见窗台上的嵌陶挂件正泛着金光。

  春末的“无祭之祭”没有香烛,没有叩拜。

  孩子们围坐在田埂上,把掌心贴在嵌陶上。

  阿芽能感觉到,那些来自陶片、船板、矿芯的光正顺着指尖往上涌,像在他身体里织网。

  不知过了多久,整片田埂的菌丝突然亮起,金光照得人睁不开眼——那光不是静止的,而是像血脉般缓缓流动,从田埂流向学坊,流向山外的溪谷,流向海平线。

  “一炷香了。”老塾师的声音从光里传来。

  阿芽睁开眼,眼前的世界突然清晰得可怕。

  他能看见老槐树的年轮里藏着去年的雨,能听见学坊后溪涧里鹅卵石的私语,能感觉到山那边有块断碑正在地底慢慢生长。“我们不用再教别人怎么修了。”他转头对老师说。

  老塾师的白发被风吹起一绺。“那你打算做什么?”

  阿芽望向山外,那里有晨雾正在消散。“去听,”他说,“谁还在疼。”

  晨雾最浓的清明那日,老塾师站在学坊门口。

  她摸出怀里的铜钥匙,钥匙环上还系着顾姑娘留下的碎陶片。

  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阿芽背着竹篓回来了——他的鞋尖沾着新泥,裤脚挂着几根草籽,眼里闪着和嵌陶一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