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春天不说话-《执尘仙途》

  晨雾还未散尽时,老塾师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拖得很长。

  她站在学坊门口,右手始终攥着铜钥匙,指节因用力泛白,钥匙环上的碎陶片蹭着掌心,那是顾微尘当年修补学坊门槛时留下的,边缘磨得圆润,像块温玉。

  阿芽的脚步声近了,老塾师垂眸看他鞋尖的新泥——是后山红土,混着溪边长的水芹根须,这孩子今早该是去了老槐树后的野径。

  等他停在面前,她才抬眼,见他眼底的光比嵌陶更亮些,像春夜星子落进了深潭。

  “阿芽。”她开口,声音比往年清明更轻,“昨日你说,要去听谁还在疼。”

  阿芽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三个月前的无祭之祭,菌丝漫过田埂时,老塾师的白发被金光染成了蜜色,那时她说“我们不用再教别人怎么修了”,可此刻她递来的钥匙,却烫得他指尖发颤。

  “这是学坊的锁。”老塾师将钥匙按在他手心里,碎陶片贴着他虎口的薄茧,“我教了你七年看陶纹、辨木裂,教你用竹片托住将碎的瓷,用鱼胶黏合断了的玉。

  可最后一课,该是我跟你学。“

  阿芽低头,看见她手背的皱纹里还沾着墨汁——昨夜她定是又在抄《裂器志》,抄到后半夜灯油枯了。“老师...”

  “别怕走错路。”老塾师打断他,拇指轻轻抹过他眉骨,那里有道浅疤,是他十岁时爬树摔的,“怕的是忘了停下来听。”

  阿芽的指腹蹭过钥匙齿痕,突然想起顾姑娘第一次来学坊时,也是这样递给他半块残陶,说“先听它喊疼的声音”。

  晨雾漫进衣领,他忽然明白,老塾师鬓角的白不是岁月染的,是这些年替碎陶断木、替哭哑了的古钟,替所有没人听的疼,一点点熬白的。

  “我记着。”他说,声音哑得像老槐树上的枯蝉。

  老塾师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落进晨雾的水珠。

  她退后半步,青布裙角扫过门槛上的修补痕迹——那是顾微尘用嵌陶法补的,深浅不一的陶片拼成松针模样。“去罢,日头要上来了。”

  阿芽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抽噎。

  他没敢回头,只是攥紧钥匙,让碎陶片刺着掌心,疼得清醒。

  同一天下午,阿芽的竹篓里多了半袋炒米、一柄铜勺,和老塾师塞的干梅。

  他沿着溪边走,鞋底沾的新泥渐渐被风晒干,变成浅褐色的粉,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路过塌桥时,他听见了——石缝里有极细的“嘶”声,像春蚕啃桑叶,又像干裂的土地吸雨水。

  他蹲下来,鼻尖几乎要碰到石面。

  桥板断裂处的缝隙里,金色菌丝正沿着石纹攀爬,每根丝的顶端都凝着水珠,在阳光下像串碎钻。

  阿芽摸出水囊,倾斜着让清水顺着石缝淌进去,水珠砸在菌丝上,发出“叮咚”的脆响,像是...陶片归位时的轻鸣。

  菌丝突然颤了颤,最前端的那簇竟分出个小芽,嫩得能掐出水。

  阿芽盯着它,想起顾姑娘说过:“疼到极致的东西,给点水就活。”他又倒了些水,看水痕漫过石缝里的陈年锈迹,看菌丝裹着水往上爬,像在石上织网。

  三日后,路过塌桥的渔妇惊得差点掉进溪里——桥两侧的野藤疯了似的长,粗的缠在断柱上,细的编成网,竟在两丈宽的断口处搭出条软索。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娃晃着跑过去,边跑边喊:“阿娘你看!

  桥会自己长!“渔妇摸摸藤条,触手温温的,像活物的皮肤。

  海生烧裂语谱那天,海面上浮着层薄冰。

  他蹲在礁石后,火折子擦了三次才点着,纸页卷起时,他看见自己写的字在火里蜷成黑蝶:“乙丑年三月,三艘渔船龙骨裂,声如老妇哭。”“丙寅年七月,破舱板响,似幼童数贝壳。”

  灰烬被海风卷着往海里去,有片没烧透的纸飘到他脚边,上面是他刚学写字时歪扭的“裂”字。

  海生蹲下身,用指尖碾碎那点残纸,碎末落进浪里,像给大海撒了把盐。

  “阿生哥!”

  他抬头,看见族里的小海娃们赤着脚跑过来,最小的阿豆怀里还抱着块船板——是上个月沉船时捞的,裂了三道缝。“我们要学听船说话!”阿豆把船板往他怀里塞,船缝里的海水滴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

  海生笑了,带着他们在船舷边坐下。“闭眼。”他说,“把耳朵贴上去,不是用耳朵,是用这儿。”他指指心口。

  阿豆的睫毛颤了颤,突然“哇”地笑出声:“我梦见好多鱼!

  它们唱’咕噜噜‘的歌!“

  “我听见爷爷了!”另一个娃攥紧他的衣角,“爷爷划桨时总哼的调子,‘嗨哟嗨哟’!”

  海生摸着船板上的裂,那些他曾想翻译成字的纹路,此刻正随着海浪的震动轻颤,像在给孩子们讲自己的故事。

  他没纠正,只是望着海平线,那里有艘归港的船,船身的裂纹在阳光下闪着光,像谁给大海绣了道金边。

  陈拾卖掉驿站那天,账房先生数银钱的手直抖。“您真不后悔?

  那可是方圆百里最大的驿站!“他说。

  陈拾没答,只是摸着背上的铜钟——这是他照着“痛钟”仿的,钟身故意留了道裂,用生漆黏着。

  他背着钟走了。

  第一夜宿荒庙,漏雨的屋顶滴在钟上,“叮”的一声,像有人轻叩。

  他在篝火边讲故事,说从前有个血引器,被修士丢进废矿,结果它吸着矿脉里的灵气,自己醒了,锈壳裂开时,里面开出朵蓝花。

  听故事的农夫嗤笑:“匠人的疯话。”可第二日陈拾离开时,看见那农夫蹲在自家破锅前,正用铁片补漏。

  某夜他梦见顾微尘。

  她站在雨里,穿的还是那身青布衫,发间别着根竹簪。

  陈拾想喊她,却见她对着他摇头笑,指尖点了点他怀里的铜铃——那是顾姑娘当年修补时剩下的碎陶烧的,裂了道缝。

  醒来时,铜铃的裂纹又多了一圈。

  他轻轻一摇,竟发出“哇——”的声响,像婴儿啼哭,又像久哑的人终于喊出了声。

  陈拾把铃铛贴在耳边,听见里面有细碎的“沙沙”,像是...陶片归位的轻响。

  血砚生曾孙发现信心花那天,正蹲在屋后松士。

  他用竹片扒开枯叶,突然看见一点暖光——是朵花,花瓣薄得能看见叶脉,可每道叶脉都是裂的,像谁用金漆描过裂痕。

  他没告诉任何人,只是每天清晨来松土。

  露水落在花瓣上,顺着裂痕滚进泥土,他就跟着浇点水。

  半年后,整片山坡都开起了这种花,粉的、黄的、浅蓝的,每朵都裂着纹,却比不裂的更亮。

  村民们开始采花。

  张婶摘了煮茶,说“带点苦,回甘”;李叔编了顶草帽,裂花瓣在帽沿闪着光;小丫头用花瓣染布,红布上的裂纹像火,蓝布上的像河。

  没人问这花哪来的,就像没人问去年塌桥怎么自己长了藤,没人问古钟怎么突然会说“止问”。

  又一年春分,古碑的影子落进积水里。

  水面平静,没有光,没有钟声,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一滴露珠从碑尖坠落。

  “啪。”

  涟漪荡开时,碑底的青苔突然亮了,像撒了把星子;石缝里的菌丝扭了扭,打了个小卷;一片枯叶飘下来,边缘焦黑的部分“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指甲盖大的嫩绿——是芽。

  风突然起了,掠过山谷时带起声刮擦,像谁握着刻刀,在石上轻轻划了道。

  “哒。”

  像忘了收笔的刻痕,又像...所有故事,才刚起了个头。

  阿芽沿着古道西行时,春末的风里飘着槐花香。

  他走了七日,脚程慢,因为总在路边停——替裂了的磨盘抹点桐油,给断了枝的桃树绑根竹棍,听老墙里的砖说“我疼了三十年”。

  这日他走到三岔口,前面的路分成三条:一条通深山,一条沿溪去,一条...

  他抬眼,看见百年石桥立在溪上。

  桥身爬满青藤,可桥拱的石头缝里,有细细的裂纹正往深处钻,像谁用金线悄悄缝了道疤。

  阿芽放下竹篓,蹲下来。

  他听见了,桥石底下有极轻的“咔嚓”,像陶片将碎未碎时的叹息。

  风掠过他耳际,带来远处的山雀叫。

  他摸出水囊,往桥缝里倒了点水。

  水珠落进去时,裂纹里渗出点金光,像桥在对他笑。

  “别急。”他轻声说,“我听着呢。”

  溪水流过石桥,带走几片落花。

  阿芽背起竹篓,选了通深山的那条路。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桥拱的裂纹里,有株极小的菌丝正探出头,沾着他倒的水,缓缓往石心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