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哑巴听得见风浪-《民国茶圣:从零开始建商业帝国》

  江雾浓得像一锅煮沸的米汤,将天地万物都搅成了一片混沌。

  三艘老旧的木驳船,像是三片被遗弃的枯叶,在寂静的江面上缓缓移动,每一次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都被厚重的雾气无情吞噬。

  船上,八百饼用油布和竹篾精心包裹的“春雪红”,堆叠如一座座沉默的小山。

  这是皖南十几个茶号的全部希望。

  岸边,送行的人们并未散去。

  火把连成一条蜿蜒的火龙,在雾中明明灭灭,试图为远去的孤舟照亮前路。

  金花婶粗糙的嗓子里,忽然亮起了一句高亢的调子,是改了词的《采茶调》:

  “一篙撑破黑云天呐——”

  沙哑,却充满力量。

  “灯火照我过险滩——”

  岸上,百十个声音汇聚而来,歌声穿透晨雾,如一根看不见的缆绳,紧紧系在每个船员的心上。

  谢云亭立于船头,长衫在湿冷的江风中猎猎作响,那歌声让他紧绷的心弦微微一颤。

  就在这时,一阵与这片宁静格格不入的、急促的机械轰鸣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雾幔。

  “是快艇!”桅杆顶上,小鹞子尖锐的喊声如利箭般射下,“两艘!从左右两翼包抄过来了!”

  话音未落,两艘挂着“三江会”黑旗的汽油快艇已如恶鲨破雾而出。

  它们没有鸣笛示警,而是高速划出两道弧线,激起的巨浪如同两面水墙,狠狠拍向中间的三艘木驳。

  “轰!”

  船身剧烈摇晃,堆叠的茶箱发出令人心悸的呻ax,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一个年轻的水手脚下不稳,险些被甩进江里,被阿篾一把抓住后领,死死按在甲板上。

  “左舵避让!他们要撞舷!”小鹞子声嘶力竭地吼道,他的身子在桅杆顶端随着船体剧烈摇摆,像一只随时会被狂风吹走的雏鸟。

  老船主周老抠脸色煞白,死命把着舵,吼道:“来不及了!他们这是要逼我们散伙,然后一艘艘地撞!”

  危机一触即发。

  主船的引擎舱里,负责轮机的老艄九却并未慌乱。

  他猛灌下一大口烈喉的烧酒,将耳朵贴在那块锈迹斑斑的引擎盖上,浑浊的眼睛闭了片刻,突然睁开,精光一闪!

  他猛地一挥手,对外面打出一个复杂的手势。

  阿篾看得一头雾水,但站在他身旁的阿橹却瞬间看懂了。

  这个沉默的哑巴水手一把抓起身边的铜哨,没有丝毫犹豫,含入口中,吹出短促而尖锐的三响——嘀!

  嘀!

  嘀!

  这是老水手之间流传的暗号,意为“主机过热,恐有炸膛之险”!

  正在指挥众人稳住货物的谢云亭听到哨声,瞳孔骤缩。

  他几乎是本能地吼道:“全船减桨速!老艄九,开备用汽缸!”

  阿篾急道:“掌柜的,这时候减速,不是等着他们撞吗?”

  “执行命令!”谢云亭的声音不容置疑。

  桨速一慢,船的冲劲顿时减弱。

  几乎是同时,老艄九和两个伙计已经手脚麻利地拆开了备用的汽缸盖。

  月光下,一枚关键的传动轴承上,赫然多了一道不起眼的深刻划痕,周围还渗着诡异的油渍。

  若刚才全速前进,这根轴承必会因过热而断裂,届时整艘船将彻底失去动力,沦为江中鱼肉。

  “狗娘养的!”老艄九啐了一口,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竟是一根他私藏多年的原厂铁件,“幸亏老子留了一手!”

  在一阵呛人的浓烟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抢修分秒必争。

  而江面上,那两艘快艇见木船突然减速,似乎也有些意外,包抄的节奏被打乱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的迟疑间,引擎重新发出了低沉的咆哮,船只恢复了动力。

  入夜,船队有惊无险地驶入了传说中能吞舟噬船的黄龙湾。

  江面骤然收窄,两岸是犬牙交错的峭壁,黑黢黢地如同鬼门关。

  狂风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将江水搅得如同沸腾的油锅。

  “掌柜的!前方礁影!水道上的标灯……全灭了!”小鹞子绝望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周老抠死死抱着船舵,手背青筋暴起,嘶吼道:“看不见路了!只能抛锚!等风停!硬闯就是送死!”

  抛锚?

  在此处抛锚,一旦走锚,立刻就会被激流卷上暗礁,船毁人亡。

  可不抛锚,又能如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谢云亭只觉脑中那方暖玉界面猛地一震,那股熟悉的“水流轨迹”图再度浮现!

  与上次不同,这次的光点更加密集,波动也更加剧烈。

  在左侧那片象征着死亡的黑色礁石区旁,一条几乎被忽略的、紧贴着右岸山壁的窄缝中,水流的光点竟呈现出一种稳定而高速的流动状态!

  那是一条生路!一条在所有航图上都未曾标注的生路!

  他迟疑了不过一秒,便被心中那股强烈的直觉攫住。

  这是他用家族血仇、用系统一次次验证换来的决断力!

  “右满舵!”他对着周老抠决然下令,“全速,穿隙!”

  “你疯了!”阿篾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睛血红,“那边是死路!什么都看不见!”

  “我看见了!”谢云亭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信我一次!”

  周老抠看着谢云亭那双在黑暗中亮得骇人的眼睛,咬碎了后槽牙,猛地将舵盘向右打死!

  船身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几乎是擦着右侧山壁的岩石滑了过去。

  船底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刮擦声,仿佛巨人的指甲划过铁皮,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轰隆!

  一道闪电劈开夜空,瞬间照亮了船侧。

  就在他们刚刚经过的位置,一片狰狞的黑色暗礁赫然耸立,浪花拍击在上面,碎成惨白的泡沫。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还没等他们喘过气来,船底突然传来“咔啦”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是哗哗的灌水声!

  “漏水了!船底撞到暗礁了!”

  冰冷的江水迅速从舱底涌入,转眼就没了脚踝。

  “堵不住!口子太大了!”一个水手惊惶地喊道。

  就在众人手足无措之际,阿橹一言不发,纵身跃入了齐腰深的冰冷江水中。

  他摸索到裂缝的位置,竟用自己瘦削的脊背,死死抵住了那个不断涌入江水的破口!

  刺骨的江水让他瞬间浑身发抖,但他咬紧牙关,纹丝不动。

  “阿橹!”阿篾嘶吼一声,立刻反应过来,招呼道:“棉絮!油布!快!”

  其余水手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将浸透桐油的棉絮和油布层层塞进裂缝,再用木板和绳索从内侧加固。

  小满则带着几个半大的巡茶童,像一群小蚂蚁,一趟趟地传递着备用的沙袋,在舱内筑起一道临时的防水墙。

  江岸上,一直追随着船队火光的村民们也发现了险情。

  老烟锅当机立断,扯着嗓子大吼:“都跟上!沿着江跑!给船上照亮!”

  上百支火把再次舞动起来,在陡峭的江岸上形成一条奔腾的火龙,为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船队,投去了最宝贵的光明。

  谢云亭亲自掌舵,双手被舵轮磨出了血泡。

  他惊奇地发现,当阿橹跳入水中、当所有人齐心协力抢险的那一刻,他脑中的系统界面波动得异常剧烈。

  那股来自“众人协力”的无形力量,竟像燃料一般,让那幅水流轨迹图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甚至短暂地勾勒出了前方三百米内所有湍流和回旋带的分布!

  他靠着这短暂的“预知”,一次次避开致命的漩涡,在惊涛骇浪中硬生生闯出了一条生路。

  当黎明的微光刺破雨幕,吴淞口那标志性的了望塔终于在众人模糊的视野中显现时,船上爆发出一阵劫后余生的欢呼。

  可新的障碍接踵而至。

  海关的巡逻艇拦住了他们,一名小吏板着脸宣布:“无申报清单,非在册商船,不准入港!”

  绝望再次笼罩众人。

  就在此时,眼尖的小鹞子突然指向远处,大喊:“掌柜的,看!是日本人的‘丸善’号商轮!他们要靠岸了!”

  谢云亭的目光追随过去,看到码头上早有《申报》的记者在等候。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他立刻回头,对阿篾道:“快!取一份用‘共运同盟’火漆封样的样品,找那个我们相熟的码头茶役,让他想办法递给《申报》的记者!就说,皖南茶农的信,到了!”

  不到两个小时,最新出炉的报纸号外被送到了海关关长和租界商会的办公桌上。

  头版头条的标题,黑体大字,触目惊心:

  《孤舟载信闯封锁,春雪红抵沪记》

  舆论瞬间哗然。在各方压力下,海关不得不黑着脸下令放行。

  船终于靠上码头。

  谢云亭踉跄着走下跳板,双腿一软,几乎跪倒。

  他强撑着站稳,没有跪下,却深深地弯下腰,向着每一位衣衫褴褛、满身泥水的船工,一一作揖。

  老艄九咧开满是酒气的嘴,掏出剩下半瓶的烧酒,拧开盖子,将酒液尽数洒入黄浦江中,笑道:“给江神爷赔个罪,咱们……没沉!”

  哑巴阿橹默默地解下腰间的铜哨,踮起脚,将它挂在了主桅杆最高处。

  江风吹过,哨子发出呜呜的轻响,像是在诉说昨夜的惊心动魄。

  小鹞子则从怀里宝贝似的掏出一张被水汽浸得有些发皱的纸,上面用炭笔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条,正是他凭着记忆画下的昨夜那条“黄龙湾生路”。

  谢云亭郑重地接过这张图,正要收入袖中,忽觉袖袋里那枚刻着“鉴”字的铜牌,传来一阵灼人的滚烫。

  他急忙掏出一看,只见那古朴的铜牌上,“鉴”字原有的裂纹深处,竟渗出了一丝极淡的、前所未见的蓝色光晕,如水波般缓缓荡漾。

  与此同时,码头上的人群中,几个戴着礼帽、手持相机的身影正悄悄对着“云记”的船和那独特的火漆封样指指点点。

  其中一人低声对同伴说道:“主编有令,《申报》明日起,连发三日专题,就从这片茶叶背后的‘信’字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