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皮岛-《明末改革》

  在洪承畴兵发青藏、张国维忙于治水的这个战略空窗期,朱由检的视线投向了辽东半岛外海那片星罗棋布的岛屿——东江镇。

  东江镇,这个以皮岛、旅顺为核心,曾由毛文龙开创的敌后根据地,如今在全新的辽南局势下,地位显得愈发微妙。

  它名义上仍归辽东督师袁崇焕兼辖,但随着“扫辽”战略的全面铺开与持续推进,袁崇焕麾下关宁军的主力已被牢牢牵制在辽东及辽南正面战场,实在无力也无心,跨越海峡去遥控指挥那群岛屿上的散兵游勇。

  在朱由检的战略天平上,东江镇的价值正在被重新评估。

  除了旅顺港因其优越的地理位置,偶尔还能作为大明-朝鲜联合水师的临时锚地外,那个曾被毛文龙渲染为“牵制虏后、复辽关键”的皮岛,其战略作用在皇帝眼中已大打折扣。

  事实上,自崇祯三年以来,随着明军在辽东站稳脚跟,建立稳固防线,皮岛这支孤悬海外的偏师,其“牵制”效用已大幅缩水,远不如当初毛文龙所吹嘘的那般举足轻重。

  如今,毛文龙已伏诛十七载,旧事重提已无意义。朱由检思考的,是如何处置这份历史遗留的军事资产。是继续投入粮饷维持现状,还是进行一场大胆的整合与收缩,将力量集中于更关键的辽南本土?

  “先派个得力之人前去探明情势,再作定夺。”

  心意既定,他便召来了因在松江府清查钱粮、整饬吏治而声名鹊起,新近擢升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李侍问。

  暖阁内,朱由检并未直接下达旨意,而是用一种探讨的口吻,对恭敬侍立的李侍问缓声道:“葵儒啊,”他略作停顿,手指在辽东舆图上皮岛的位置轻轻一点,“这皮岛……依你这般士大夫看来,时至今日,于我大明究竟还有几分用处?”

  李侍问立于御前,听闻皇帝垂询,并未急于回答。他略一沉吟,方才躬身奏对,“陛下,臣以为,论皮岛之价值,不当空谈‘有用无用’,而当核算其‘所费’与‘所得’,是否相称。”

  他抬起头,继续剖析:“昔日毛文龙镇守东江,孤悬敌后,朝廷岁费粮饷数十万,固然有牵制之效,然亦不乏虚冒战功、糜费国帑之弊。此乃旧事,暂且不提。”

  “然观今日之势,已大不相同。

  其一,我大明王师已重返辽南,筑坚城,练精兵,已成堂堂正正对垒之势。皮岛昔日‘奇兵’之效,十去七八。

  其二,维持皮岛,千里海运,漂没损耗极大,岛上兵民数万,岁岁需朝廷输血方能存活,此乃一笔巨账。”

  他话锋一转,并未全盘否定:“然,若言其全无用处,亦属偏颇。皮岛与旅顺,仍如一把钳子,遥制辽东沿海,令虏酋不能全然无视其后路。更为紧要者,”

  李侍问加重了语气,“此乃彰显陛下并未遗忘辽东汉民,维系其盼王师之心的一处念想,亦是向朝鲜展示天朝仍在辽东存在的一道旌旗。”

  “故而,在臣看来,皮岛如今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与其继续以往那般粗放供养,不若彻底清查岛上官兵员额、仓储钱粮,汰弱留强,核定一个最低限度的粮饷供给,使其能自保岛屿、巡弋周边即可。”

  “嗯……此言的确切中要害……”

  朱由检微微颔首,李侍问这番条分缕析的奏对,将皮岛的利弊得失算得明白,深合他意。略作思忖,一个清晰的方略便在他心中成型。

  “既如此,便还是由你牵头,朕调佟瀚邦及其本部营兵随你一同前往。此去,有两件事需务必厘清。”

  朱由检伸出两根手指,逐一明示:

  “其一,仔细勘察旅顺口周遭地理形势、水源补给与防御纵深,评估其大规模筑城,足以容纳数万军民屯驻的可行性。朕有意,将皮岛及其附属岛屿的兵民,尽数迁回旅顺安置。”

  “其二,给朕彻底核实这两处地方,眼下究竟实有多少在册兵丁,多少堪用战船,多少库存粮械。朕要一个确数,不容半分含糊。”

  李侍问领了圣旨,片刻不敢耽搁,出了宫门便径直前往京郊的近卫军大营点兵。

  他去岁在松江府清查钱粮时,便是由时任参将的佟瀚邦率部护卫,二人有过一段共事的经历,彼此还算熟悉。

  此番皇帝再次点名佟瀚邦同行,显然也是看中他办事稳妥,且与自己有过合作的默契。

  如今的佟瀚邦,因去年查案、护驾有功,已升任近卫军副指挥使,加游击将军衔,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他闻听李侍问前来,亲自出营相迎,态度颇为热络。

  “葵儒公,别来无恙!

  ”佟瀚邦抱拳笑道,随即引李侍问检阅本部人马。然而,李侍问目光扫过列队的将领,眉头微蹙,发现少了几个熟悉的年轻面孔。

  “佟将军,”

  李侍问略带疑惑地开口,“怎地不见李定国、刘文秀、张煌言那三位百户?”他对这三位在松江表现出色的年轻将领印象颇深。

  佟瀚邦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好笑的神情,摆手道:“嗐!别提了!他们仨啊,被那位治河的张钦差一眼相中,硬是‘借’去当苦力,如今正跟着张国维大人,在黄河边上跟淤泥打交道呢!归期?那可真是没个准信儿。”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也夹杂着些许惋惜:“这次可是错过了跟着葵儒公您再立新功的机会喽。若不是被张钦差抢先一步,他们此刻定然在此听候调遣。”

  李侍问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深知张国维的脾气,那是个为了治水能“强征”一切可用之人的主,陛下都拿他没办法。

  他不再多问,转而神色一正,对佟瀚邦道:“无妨。佟将军,你我旧识,客套话便不多说了。陛下有旨,命你率本部精锐,随本官即刻前往旅顺、皮岛一行。此去,是为勘察地形,核验兵马,事关辽防大局,责任重大,还望将军精心准备,三日后,我们码头汇合,扬帆东渡。”

  佟瀚邦见说到正事,立刻收敛了笑容,抱拳肃然应道:“末将得令!必不负陛下与大人重托!”

  如今的皮岛,早已不复毛文龙时代的“敌后砥柱”气象,更像是一艘在权力倾轧与生存压力下艰难漂流的孤舟。

  经过数年来内部惨烈的权力洗牌——刘兴祚、陈继盛等旧将相继在内斗中殒命——最终站在权力残骸顶端的,是毛文龙的岳父,沈世魁。他凭借着这层姻亲关系和在岛内盘根错节的势力,成为了皮岛实际上的掌控者。

  为巩固权位,沈世魁故技重施,将一名貌美的“女儿”(有传实为养女或族女)嫁给了朝廷名义上任命的东江镇总兵官黄龙。这桩婚姻,非但未能理顺东江镇的指挥体系,反而使其变得更加诡异难言。

  总兵黄龙,空有朝廷敕令,却形同泥塑菩萨。他既指挥不动自家这位根基深厚的“老丈人”沈世魁,其政令也出不了旅顺那小小的衙门。

  即便是旅顺本部,他也未能有效管束,军纪涣散,防务松弛。

  若非当今圣上朱由检这几年被辽东正面战场、国内民变以及财政危机等燃眉之急牵扯了全部精力,依着皇帝的性子,就凭他们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早就够拖出去砍七八个来回了!

  这些年来,孤悬海外的东江镇残部,为了生存早已不择手段。从暗中与各方势力走私牟利,到公然劫掠往来朝鲜的商船,凡是能搞到钱粮的勾当,无论是否触及大明律法,他们几乎都已染指。

  然而,在这片混乱与堕落之中,却存在着一条不容逾越的底线——他们是大明的军官。

  无论内部如何倾轧,行为如何不堪,在面对海峡对岸的生死大敌时,他们却展现出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守:绝不投降满清。这份源于毛文龙时代留下的、混杂着家仇国恨的骨气,成了这片法外之地最后,也是最坚固的脊梁。

  袁崇焕为何对皮岛内部的山头林立、相互倾轧的乱象采取近乎放任的态度?

  答案很现实:管不过来,根本管不过来。

  他身为辽东督师,肩上扛着整个辽东防线对垒满洲的重担;同时,他还兼任着大明-朝鲜联合水师都督一职。而这支水师的活动范围,早已不再局限于辽河口一带。

  他们的需要横跨整个朝鲜半岛,巡弋范围北至外东北沿岸,南抵日本本州岛,监控着广袤而至关重要的东北亚海域。

  朱由检作为皇帝,心里也看得明白。

  他的袁大都督,能维系住辽东陆上防线不崩,能掌控住那支纵横远海的水师不断粮、不哗变,已然是殚精竭虑,倾尽了全部心力。

  如今,辽南新复的大片土地百废待兴,民政、屯田、防务千头万绪,更是牵扯了他巨大的精力。

  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有极限。袁崇焕不是不想管,而是实在无暇他顾,鞭长莫及。他的能力与精力,在经略辽东与掌控水师这两件核心大事上已达顶峰,再也分不出多余的手,去梳理皮岛那团理不清的乱麻。

  朱由检还曾经为皮岛之事咨询过原登莱巡抚、现工部尚书孙元化,这位素来沉稳的技术型官员竟也罕见地激动起来。

  陛下!

  孙元化一听到二字,顿时眉头紧锁,仿佛想起了什么极不愉快的往事,当年臣在登莱时,那毛文龙哪里是什么朝廷总兵?分明就是个坐地分赃的海寇头子!

  他越说越激动,数落起当年的委屈:他的兵船一来登莱,不是来领饷,而是来抢饷!粮草、军械,但凡是能搬动的,都被他们以之名强征硬抢。臣当年苦心筹集的西洋火器,倒有一半落入了他们的口袋!

  孙元化痛心疾首地总结道:陛下明鉴,那岛上哪有什么大明官军?全是挂着大明旗号的海盗!说是一帮武装走私犯都算抬举他们了。臣在登莱任上最大的困扰,不是建虏,反倒是这群自己人

  孙元化一番痛斥之后,语气渐渐平复,带着几分无奈的怜悯说道:不过陛下,臣也要说句公道话。岛上那些辽东逃难而来的百姓,确实生活困苦。这些年来,朝廷往岛上多运的粮草何止倍蓰?可那皮岛...

  他摇头叹息,土地贫瘠,根本种不出什么粮食。加之四面环海,湿气极重,秋冬时节更是寒风刺骨,生存条件实在恶劣。

  他进一步分析道:即便朝廷运去再多的粮食,也难解根本之困。一是岛上仓储简陋,粮食极易受潮霉变,存不住多少;二是......

  孙元化露出苦笑:岛上官兵领了饷银,却无处可用。朝鲜那边物资匮乏,也没什么能卖给他们。这银子在岛上,与废铁何异?臣当年在登莱时就深知,这实在是个解不开的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