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痕深忆峥嵘-《新聊斋今古异闻录》

  宝应县署后院的夜,格外静谧,蒲松龄摩挲着案头泛黄的《考城隍》手稿,墨迹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窗外夜雨淅沥,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恍惚间将他的思绪拽回十三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分家之夜。

  那时的他,正值青春年少,刚满二十岁,朝气蓬勃。

  长子蒲箬,却尚在襁褓之中,需要悉心照料。

  就在这一天,堂屋里突然传来大嫂王氏的尖啸声,那声音穿透纸窗,直直地钻进人的耳朵里。

  “整日抱着书本装清高,家里米缸见底都不管!

  这日子没法过了!”

  母亲听到这声嘶力竭的喊叫,颤巍巍起身,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浑浊的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无奈。

  她颤抖着嘴唇说道:“松龄啊,你大哥身体不好,你大嫂要操持这一大家子的生计……”

  母亲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得“砰”的一声脆响,瓷碗碎裂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她的话语。

  紧接着,王氏像一阵狂风般冲进书房,手中高举着一把扫帚,气势汹汹。

  她二话不说,将蒲松龄伏案疾书的文稿猛地扫落在地,那些纸张如同雪花一般四散飘飞。

  王氏怒目圆睁,对着蒲松龄吼道:“写这些鬼画符能当饭吃?今天必须分!”

  面对大嫂的怒斥和母亲的哀求,蒲松龄紧紧握着手中的毛笔,墨汁在宣纸上晕染。

  宛如一片乌云,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忘不了分家那天的情景,那是他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一家人围坐在堂屋,气氛却异常凝重。

  当族长宣布分家的结果时,他的心像被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

  他只分到了三间破旧不堪的屋子和二十亩贫瘠的田地,这与他原本期望的相差甚远。

  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连祖传的砚台,都被大嫂紧紧地攥在手中,仿佛那是她的私有财产。

  他看着大嫂得意洋洋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无奈和愤怒。

  他并没有发作,因为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争吵,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妻子刘氏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满地的狼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怀中的蒲箬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突然啼哭不止,那哭声,在寂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刘氏连忙轻轻拍打着蒲箬的后背。

  她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安慰着丈夫:“别难过,这只是暂时的困难。

  只要我们有笔有纸,就一定能够熬过去。”

  她的声音虽然轻柔,但却充满了坚定和信心。

  她将沾着墨迹的襁褓巾重新裹紧,仿佛那是他们未来的希望。……

  “先生,张府又出事了!”

  衙役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回忆。

  蒲松龄迅速将手稿塞进木匣,推门时正撞见张财家的小厮,浑身湿透跪在雨里。

  “那些珠宝......全在祠堂供桌上消失了!”

  小厮牙齿打颤,“连守夜的猎犬都没叫一声!”

  雨幕中,蒲松龄举着油灯仔细勘察祠堂。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蛛网般的暗影。

  他突然蹲下身,供桌角落的烛泪呈放射状凝固,显然有人曾在此长时间停留。

  “去查近日进出张府的香客,”

  他对衙役耳语,“尤其注意携带宽大袖袍之人。”

  当夜,蒲松龄在书房反复推演案情。

  案头《考城隍》的字句仿佛活了过来,关圣帝君的青龙偃月刀化作寒光,劈开层层迷雾。

  当更夫敲响三更鼓时,他猛地拍案而起。

  若盗贼是利用机关暗格藏物,定会留下撬动的痕迹!

  破晓时分,众人在张府地窖发现了被篡改的砖石机关。

  蒲松龄俯身钻进阴冷的地道,指尖触到墙缝里残留的蜡油。

  记忆突然闪回分家那年,大嫂曾炫耀过娘家兄弟是巧匠......

  他心头一震,立刻带人赶往王家。

  “蒲先生这是何意?”

  王氏叉腰挡在门口,发髻歪斜。

  “莫不是考不上举人,就来诬陷妇道人家?”

  蒲松龄瞥见门后竹筐里露出半截红绸,正是张府丢失的珠宝盒内衬。

  “嫂夫人可知,”

  他举起沾着蜡油的帕子,“祠堂烛泪与你家油灯的气味,一模一样。”

  公堂上,王氏的哭嚎与当年如出一辙。

  蒲松龄却盯着她鬓边金钗出神。

  那钗头的缠枝纹,竟与《考城隍》中描绘的城隍冠冕暗合。

  孙蕙惊堂木拍下的瞬间,他忽然顿悟:原来世间奇案,皆藏在人情冷暖的褶皱里。

  “大人,你看这篇《画皮》!”

  三日后,蒲松龄挥着新写的故事闯进修撰房,“书生被恶鬼缠身,这般构思可还新奇?”

  孙惠笑着接过文稿,墨迹未干的纸上,披着人皮的女妖正对着铜镜描眉。

  孙惠拍着桌子:“构思巧妙,偶遇深刻。”

  蒲松龄忽然想起,分家后那个雪夜,妻子刘氏在漏风的茅草屋里,就着月光为他缝补冬衣的模样。

  “大人,故事虽妙,”

  他提笔添上一句批注,“但若能多些市井烟火气,怕是更能直抵人心。”

  窗外,宝应县的百姓正围在告示栏前,热议着张府奇案的审结。

  有人指着“蒲松龄”三个字议论:“这先生断案就像会读心术,莫不是真有神仙相助?”

  暮色渐浓时,蒲松龄又翻开《考城隍》的手稿。

  宋焘在幽冥中写下的判词,此刻与王氏伏法时的供词,重叠在一起。

  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叮嘱:“写文章要像照镜子,照见人心善恶。”

  砚台里的墨汁泛起涟漪,恍惚间,十三年前,那个攥着碎纸痛哭的年轻书生,正透过时光与他对视。

  更漏声里,蒲松龄铺开新纸。

  笔尖悬在半空良久,终于落下第一笔:“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袱独奔,甚艰于步......”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蟋蟀在墙角低鸣,仿佛在为这个即将诞生的故事伴奏。

  他不知道,这些凝结着血泪与智慧的文字,终将汇成一条璀璨星河,照亮后世无数个孤寂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