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亭中对-《伪造帝王心》

  桑皮纸的灰烬仿佛还带着一丝余温,烙在青瑶的指尖。三日之约,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切割着她本就紧绷的神经。坤宁宫的每一刻都变得格外漫长,皇后的每一次垂询,墨竹丹桂的每一个眼神,甚至窗外掠过的飞鸟,都让她心惊肉跳,疑心是某种试探或监视。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贞静”的表象,低眉顺眼,行止规矩,将所有翻涌的思绪死死压在心底。只有深夜独自一人时,她才敢取出那截“紫髓”,刮下微不可查的一点点粉末,用以压制体内愈发躁动的“焚心”之毒。那奇异的冰冷与随之而来的温润暖流,是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却也让她对三日后流杯亭之约,充满了更复杂的期待与恐惧。

  “香饵已投,群鱼将至。”皇后的警示言犹在耳。她知道自己这块“香饵”,已然吸引了太多目光。皇帝的、皇后的、“暗香阁”的、还有那未知的、投递玉簪与紫髓的……如今又要主动去赴一个莫测的约会,无疑是火中取栗。

  但她别无选择。

  二

  这三日里,宫中亦不平静。边境战事似乎进入了胶着状态,朱瞻基临朝议事的时间愈发长了,眉宇间常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偶尔驾临坤宁宫,与皇后说话时,语气也较平日更为简练。

  青瑶有一次奉茶时,隐约听到皇帝提及“粮草”、“援军”等词,皇后面色凝重,只柔声劝慰“陛下保重龙体”。帝后之间,看似和谐,却总萦绕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陈妃那边,自得了皇帝赏赐,似乎精神稍好了些,偶尔也会在御花园散心。青瑶随皇后在园中偶遇过一次,陈妃远远见到凤驾,便立刻避让开来,态度恭谨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疏离与畏怯。青瑶注意到,陈妃身边跟着的宫女,似乎换了几张新面孔。

  而御药房那边,李公公曾派人来向王掌仪询问过一两次青瑶的“病情”,言语间透着关切,但青瑶心知,这关切背后,未必没有其他心思。陆离和“暗香阁”更是如同沉入水底的巨石,再无动静,但这死寂,反而更让人不安。

  一切都在暗流涌动。她这块“香饵”,确实正在搅动一池深水。

  三

  终于到了第三日。

  青瑶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做事时甚至罕见地出了两次小差错,惹得墨竹看了她好几眼。她只能以“昨夜未曾睡好”搪塞过去。

  西时(下午五至七点)将至,坤宁宫开始准备晚膳。这是一天之中人员往来相对频繁,也最容易寻到借口暂时离开的时辰。

  青瑶寻了个由头,说是昨日皇后吩咐找的一本佛经似乎拿错了版本,需去书房重新核对。墨竹不疑有他,只叮嘱她快去快回。

  揣着一颗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青瑶低着头,快步穿梭在宫苑之中。她刻意绕了远路,避开巡逻的侍卫和可能遇到的主子、女官。秋日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她汗湿的额发上,激起一阵战栗。

  御苑占地极广,流杯亭更是在一处相对偏僻的角落,依水而建,四周假山环绕,林木蓊郁,平日里便少有人至,此刻更是静谧得只能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西时三刻,天色已然昏暗,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给亭子的飞檐勾勒出一道凄艳的金边。

  青瑶停在假山后,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缓步走向那座掩映在暮色与水光中的孤亭。

  亭中空无一人。

  只有石桌上,放着一壶酒,两只酒杯。

  酒是温的,散发着淡淡的梨花香气。

  他(她)还没来?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圈套?

  青瑶站在亭口,进退维谷,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留意着四周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你来了。”

  一个平静的、略显低沉的男子声音,自身后响起。

  青瑶猛地转身!

  只见一个身着玄色常服、身形挺拔的男子,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于她身后三步之外。他并未蒙面,面容在渐浓的暮色中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的寒星,沉静,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一个人!不是陆离,不是她见过的任何太监、侍卫或官员!

  这人是谁?!

  青瑶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已悄悄摸向靴中的发簪,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紧绷:“你是谁?引我来此,意欲何为?”

  男子并未逼近,目光在她戒备的姿态上停留一瞬,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三日间,赠你玉簪以示警,予你紫髓暂压奇毒,若要有恶意,何须如此麻烦?”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青瑶耳中,每一个字都让她心头剧震!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连“焚心”是奇毒都知道!

  “玉簪……是何警示?”她强压下惊骇,追问。

  “坤宁宫,非久留之地。皇后娘娘,更非表面那般慈悯。”男子语气平淡,却字字惊心,“那玉簪,是前朝废妃之物,死于非命。放在你处,是提醒你,一步行差,便是万丈深渊。”

  青瑶倒吸一口凉气!原来那玉簪头,竟是这个意思!

  “那紫髓……”

  “海外孤岛所产,三十年一开花,六十年一结果,其根茎有压制百毒之效,尤克火毒。但,”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青瑶,“‘焚心’并非寻常火毒,它乃‘赤焰藤’混合七种异毒炼制,阴损无比,紫髓只能缓解,无法根除。且用之愈多,体内寒热交织愈烈,终将经脉尽断而亡。”

  青瑶的脸色在暮色中瞬间变得惨白!她这几日依靠紫髓压制的,竟然是饮鸩止渴?!

  “你……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男子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踱步走入亭中,执起那温着的酒壶,斟了两杯酒,梨花白的香气愈发浓郁。

  “我是谁,并不重要。”他将其中一杯推向青瑶的方向,“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活下去,想不想……摆脱这棋子的命运?”

  棋子二字,如同针尖,狠狠刺入青瑶心底最隐秘的痛处。

  “阁下到底知道多少?”她站在原地,并未去接那杯酒。

  “不多不少。”男子端起自己那杯酒,并未饮用,只是轻轻晃动着,“知道你来自‘暗香阁’,知道你身中‘焚心’,知道你被迫卷入这宫廷漩涡,还知道……皇帝陛下,对你很感兴趣。”

  他每说一句,青瑶的心就沉下去一分。在此人面前,她仿佛毫无秘密可言!

  “你想与我合作?”她死死盯着他。

  “合作?”男子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嘲讽,又似有一丝怜悯,“你如今自身难保,有何资格与我谈合作?我不过是指给你一条或许能通往生路的方向。”

  “什么方向?”

  “皇帝的信任,是你目前唯一的护身符,也是‘暗香阁’暂时不敢动你的原因。”男子目光如炬,“但这份信任,如同空中楼阁。你需要展现出更大的、独一无二的价值,让皇帝觉得,留着你,比杀了你,或任由你被别人掌控,更有用处。”

  “如何展现?”

  “北疆战事,陛下忧心粮草转运艰难,损耗巨大。”男子缓缓道,语气平淡,却抛出了一个足以让青瑶心神俱震的消息,“三日后,陛下会召集工部、户部官员,于南书房商议改进漕运、开辟新粮道之事。届时,你若能‘偶然’提出‘分段水陆联运,于关键隘口设立中转仓,以骡马短驳替代部分漫长漕程’之策,或可……解陛下燃眉之急。”

  青瑶瞳孔骤缩!此人竟连皇帝即将商议的军政机密都了如指掌?!他到底是什么身份?!这计策听起来确实巧妙,能大大减少漕运损耗和时间,但这绝非她一个深宫女子能想出的东西!

  “你……你这是要将我置于何地?提出此策,陛下岂能不疑?”

  “疑,是必然的。”男子放下酒杯,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但这疑,会让他更想弄清楚你的底细,在你没有展现出明确威胁之前,他反而会护着你。而这策论本身,若能被采纳,于国于民有利,便是你的‘投名状’,也是你从‘后宫棋子’向‘有用之人’转变的第一步。风险与机遇并存,就看……你敢不敢赌。”

  暮色彻底笼罩了流杯亭,只有亭角悬挂的一盏气死风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映照着两人模糊的面容。

  青瑶站在原地,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这男子的话,像是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一扇从未想过的门。摆脱棋子命运,成为执棋者?这诱惑太大,大到让她恐惧。但这条路,也太过凶险,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她看着石桌上那杯泛着涟漪的梨花白,又看向暮色中那双沉静如古井寒潭的眸子。

  “我如何能信你?”

  “你无需信我。”男子淡淡道,“你只需信你自己求生的意志。紫髓还能支撑你半月。半月之内,若你能借此机会,在陛下心中留下‘不可或缺’的印象,我自会再与你联系,告知你下一步,以及……部分‘冰心散’所需药材的线索。”

  冰心散!他连这个都知道!

  青瑶的心脏狂跳起来。生路,似乎真的在眼前展开了一条缝隙!

  “你……你到底是谁的人?”她忍不住再次问道。

  男子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我谁的人都不是。”他转身,欲走入亭外更深的黑暗中,声音随风传来,“或者说,我代表的是……与你有着共同敌人的人。记住,三日后,南书房外,是你唯一的机会。”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消失在假山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亭中,只剩下青瑶一人,对着那壶尚温的酒,和两杯未曾动过的梨花白。

  夜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缓缓走到石桌前,伸出手,却没有去端那杯酒,而是轻轻碰了碰酒壶。

  壶身温热。

  可她的指尖,却冰凉如雪。

  共同敌人?谁的敌人?皇帝?皇后?“暗香阁”?

  前方是万丈深渊,身后是虎狼环伺。

  这杯看似诱人的“梨花白”,她喝,还是不喝?

  这三日后南书房外的“机会”,她争,还是不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