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厨师的离开-《食卦人》

  摧毁一座堡垒,未必需要强攻。有时,只需让里面的人觉得,继续坚守已毫无意义,甚至是一种愚蠢。而我,要做的就是在他们耳边,轻声重复这个事实。

  卫生局的罚单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好味麻辣烫”每一个人的心头。六千块的赔罚金额,对于这本就入不敷出的店铺来说,是足以致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店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绝望味道。李强和王姐之间的争吵,也因这巨大的压力而暂时停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相互怨怼的沉默。

  我知道,时机到了。外部压力已经拉到极致,现在需要从内部,精准地抽掉那根看似稳固,实则早已松动的支柱——张大军。

  但我不能直接动手,不能留下任何刻意的痕迹。我的角色,依旧是那个沉默、勤恳、甚至有些“笨拙”,但为了保住饭碗而不得不格外“努力”的杂工。

  机会出现在一个忙碌的午市。虽然客流大不如前,但偶尔还会有一些小高峰。这天,张大军因为头天晚上似乎喝了酒,精神状态不佳,动作迟缓,烫菜的火候也掌握得乱七八糟。一份又一份麻辣烫端出去,很快就被顾客抱怨“太咸了”、“丸子没熟”、“青菜煮烂了”。

  王姐在前台焦头烂额地应付着投诉,脸色越来越难看。李强则阴着脸站在后厨门口,盯着张大军,眼神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就在这时,一份外卖订单要求“特辣,多麻,加一份面”。张大军正手忙脚乱地处理着另一份,眼看就要超时。我“恰好”在旁边整理餐具,看到这情况,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焦急。

  “张哥,这单……好像要超时了,平台要扣钱的。”我小声地、带着点怯意地提醒道。

  张大军烦躁地“啧”了一声,看都没看,随手抓了一把辣椒和花椒扔进漏勺,连同食材一起塞进滚汤里胡乱搅动。

  “强哥,”我转向脸色铁青的李强,用一种为店铺着想的急切语气说,“这单客人要求多,要不……让我试试?我以前在老家也帮过厨,基本的活儿还行,保证按客人要求做!”

  李强正在气头上,又心疼可能被平台扣费,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别添乱就行!”

  得到这模糊的“许可”,我立刻走到备用灶台前——那通常是王姐熬骨汤的地方。我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快速扫了一眼订单要求,然后熟练地点火,舀汤。我的动作不见得有多花哨,但极其流畅、稳定,带着一种经过训练的节奏感。下食材的顺序、烫煮的时间、加调料的分量,都把握得恰到好处。

  尤其是最后浇汤的瞬间,我手腕一抖,滚烫的骨汤均匀地淋在已经码好配料的碗中,红油瞬间激发出的焦香、辣椒的烈香、花椒的麻香,以及骨汤本身的醇厚气息,奇异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霸道而诱人的香气,瞬间盖过了后厨原本那股浑浊的、令人不快的味道。

  连沉浸在愤怒和沮丧中的李强,都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王姐也停下了对前台顾客的道歉,目光惊疑不定地投向这边。

  我将那碗色泽红亮、香气扑鼻的麻辣烫打包好,恭敬地放在传递台上。“好了。”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分钟,快、稳、准,与张大军那边的混乱迟缓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没有炫耀,甚至没有多看李强和王姐一眼,立刻又回到角落去洗抹布,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但我知道,一颗种子已经种下了。在极端对比之下,我那不经意间展露的、远超一个杂工应有的“专业素养”,就像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必然会引起濒临绝望之人的注意。

  几天后,店铺的生意愈发惨淡。李强和王姐开始频繁地、避开众人在角落里低声商议,两人的脸色都极其难看,时常伴随着压抑的争吵声。我知道,他们是在讨论如何削减开支,如何渡过眼前这道鬼门关。

  这天下午,店里难得没有客人。张大军靠在厨房门边玩手机,脸色也不太好。我拿着扫帚,假装清扫他附近的区域,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无意中对他抱怨,声音不大,但确保他能听见:

  “唉,这日子……听说‘老张麻辣烫’那边,好像在招熟练的掌灶师傅呢,保底工资就比这儿高不少,还有提成。到底是连锁店,生意好,稳定啊……”

  张大军滑动手机屏幕的手指顿了一下,但他没抬头,也没搭话。

  我继续慢悠悠地扫着地,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像张哥你这手艺,在这小店里真是屈才了。要是去那种连锁大店,肯定能混个组长甚至副厨当当,那收入……啧啧。”

  这话半是恭维,半是暗示。我刻意忽略了他最近频频失误的事实,而是强化他“手艺好”的印象,同时将“连锁店”与“高收入”、“稳定”、“有前途”画上等号,与“好味麻辣烫”的“没落”、“低薪”、“朝不保夕”形成强烈对比。

  张大军依旧沉默,但我看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不再聚焦在手机屏幕上,显然是在思考。

  过了半晌,他忽然收起手机,闷声问了一句:“……‘老张麻辣烫’……真在招人?”

  我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热情:“是啊!我前几天路过他们解放路那家分店,门口就贴着招聘启事呢!要求有经验的掌灶师傅,待遇写得明明白白,比这儿强多了!”我报出了一个比他现在实际收入高出近一半的数字。

  张大军的呼吸明显粗重了一些。他不再说话,转身回了后厨,但我知道,怀疑和比较的种子,已经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又过了两天,一个关键的转折点出现了。李强和王姐经过一番激烈的、最终还是向现实低头的争论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裁员。

  他们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性价比”最低的。孙阿姨工资最低,但洗碗的活儿总得有人干。我这个“杂工”工资也不高,而且最近表现得格外“积极勤快”,尤其是在后厨忙不过来时偶尔“搭把手”展现出的能力,让他们觉得留下我或许比留下一个状态不稳、工资更高的“厨师”更划算。

  晚饭后,打烊收拾完毕。李强咳嗽了一声,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张大军。

  “大军啊,”李强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尴尬,“你看……店里现在这个情况,你也知道。卫生局罚了款,生意又……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张大军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王姐在一旁接口,语气带着刻意的缓和,却更显虚伪:“是啊表哥,我们也是没办法。你这岗位……暂时可能不需要了。你看……”

  后面的话没说,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你被辞退了。

  张大军的脸瞬间涨红了,不是悲伤,而是被羞辱的愤怒。他在这里干了这么久,还是王姐的远房表哥,到头来,第一个被开刀的竟然是他!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发抖,“用不着的时候就是外人了是吧?行!我走!你们这破店,爱谁谁!”

  他一把扯下身上的围裙,狠狠摔在地上,甚至没提结算工资的事(他知道李强现在也拿不出多少钱),转身就冲出了店门,消失在夜色中。

  整个过程,我一直在旁边默默地擦拭着灶台,低着头,仿佛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但我的心中,一片冰冷的海水正在缓缓退潮,露出了坚硬的、名为“计划通”的海床。

  我没有直接说张大军的坏话,没有刻意挑拨。我只是在李强和王姐最需要削减成本的时候,通过自己的“积极”和“偶尔展露的价值”,提供了一个更具“性价比”的选项;我只是在张大军最彷徨的时候,为他描绘了一个看似更美好的去处,降低了他对这里的留恋和忠诚。

  一切,都像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张大军离开后的第二天,店铺依旧要开门。面对空荡荡的后厨,李强和王姐面面相觑,一筹莫展。

  这时,我“适时”地出现了,脸上带着一种“临危受命”的忐忑和决心。

  “强哥,王姐,”我搓着手,语气诚恳,“要不……后厨的活儿,我先顶着?我以前确实在麻辣烫店干过,基本的流程都会。工资……还按我现在的算,等店里渡过难关再说。”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一个有能力顶替厨师岗位的人,却只拿杂工的工资!李强和王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答应下来,王姐甚至还挤出了一丝难得的、带着感激的笑容。

  于是,我顺理成章地站到了那个曾经属于张大军的灶台前。看着眼前翻滚的汤锅,闻着那熟悉又陌生的香料气息,我知道,我不仅成功地除掉了一个潜在的障碍,更亲手抓住了这家店铺后厨的命脉。

  “厨师的离开”,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出走,更是“好味麻辣烫”内部权力和结构的一次无声更迭。我,这个曾经的潜伏者,如今已经占据了最关键的位置之一。

  接下来的舞台,将更加广阔。掌握了后厨,我便能更直接地影响食物的品质,进而影响那残存的口碑,也能更近距离地观察李强和王姐最后的挣扎。

  崩塌,进入了新的阶段。而我,则在这片自己制造的废墟上,悄然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第一个桥头堡。清洗的仪式,即将以一种更彻底的方式,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