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任何时代,任何对手-《文豪1983》

  一心会是个啥?

  管谟业想起来了。

  这是个在文学青年中流行的松散组织,专门读书看报。

  因为时下热门的和主要创始人都是余切的读者,使得它事实上演变为余切的书迷会。

  它和“新现实社团”那种精英大学生社团组织不一样。一心会是纯粹的书迷组织,来者不拒,如今凭借着更广大的会员人数,一心会这个后成立的读书会反而有要超过前者的趋势。

  管谟业有几个战友在这,他在长安城待了快一个星期,住在长安城南院门。这边是长安的旧书市场中心,一条街上有不少书店和卖书买书的摊子。文学青年也在这交换各自的书籍,十月的长安城阳光还是很毒辣,但文学青年们站在城墙根底下,愣生生晒一天,也要把换来的书看完。

  最近《收获》杂志成为当地的抢手品,而且不是每一期《收获》,而是专指连载有《潜伏》的那两期。《潜伏》太受欢迎,书摊老板要专门列个大牌匾,表示自己这儿有《潜伏》的存货。

  “——还有《潜伏》第二期六本!”

  “——还有《潜伏》第二期五……两本!”

  管谟业眼看着一个书摊擦去“六”这个字,写上“二”。他当即快步走上前问道:“怎么只剩下两本了?”

  书摊老板是个满脸横肉、脸上生疮的胖子。他抬头白了管谟业一眼:“有人出钱买了四本,怎么,你也要买?”

  “买吧。”

  “三块钱。”

  管谟业不大的眼睛瞪圆了:“同志,你说什么呢!三块钱买一本杂志,你这不是胡扯吗?”

  “这书本来就要两块钱了,早涨价了!还剩下两本,就我这有货,你问问其他地儿?哪还有《收获》啊……都是从厂子里面直接运出来的杂志。”

  老板洋洋得意。

  管谟业道:“那你这本书,是正版的,还是盗印的,我怎么知道?”

  老板脸一黑:“你就说,你要不要吧?!”

  “要,怎么不要。”

  管谟业买了一本,粗略一翻:果然这一期的绝大部分是《潜伏》,还剩下一部分版面,给了几个其他作家,其中就有管谟业的《枯河》。

  《枯河》是管谟业今年年初写出来的作品,和《透明的红萝卜》是姊妹篇,一个很短的短篇。由于写出来的那会儿正忙着文学院的事情,一时间忘记了发布,想要发的时候,《十月》一整年的稿件都排满了,竟然轮不到他。

  在余桦的劝说下,管谟业不得已才寄给《收获》。

  对《枯河》的质量,管谟业有充足的信心。不料,一翻开这一期《收获》,看到余则成和翠萍的笑料之后,管谟业就入了迷,等李涯一出场,管谟业简直是抽不出空来……第二期足足有十多万字,等他把这一部分看完之后,剩下的就是他自己的《枯河》,但此时他忽然从故事里面出来,已经精疲力尽,没啥心情看后面的了。

  一抬头:靠!天都要黑了!

  我竟然看了这么久?《潜伏》就这么好看?

  那我后面写的《枯河》不是无人问津吗?

  先前那一群交换书来看的文学青年,眼下正在互相告别了。管谟业就随机找了几个年轻人问他们:“同志,你们看了《收获》没?第二期……我是说,有余则成的那个第二期。”

  “当然看过了!”他们说。“刚有消息的那天就看了。”

  问这个,问那个,全都看过了最新的《收获》。

  管谟业立刻聊起《潜伏》的剧情,东扯西扯一会儿,忽然问:“《收获》上面,《潜伏》后边儿那个叫什么?”

  被问到的青年人一脸茫然:“后面还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怎么能记不得呢!这是我呕心沥血写出来的呀!

  他又问:“那你知道管谟业是谁吗?”

  学生顿时明了:“知道,余切的那个不争气的学生嘛。《人们想要成为余切》上面写了那个人,他最崇拜余切,但是嘴最硬!怎么也不肯承认!”

  我艹,完了!

  这事儿给管谟业造成了很深的阴影,他回去给怂恿他的余桦写了一封长信,大概意思是“如果没有你怂恿我,我肯定不至于白发一篇文章”云云。

  余桦看到信之后乐坏了,回了他一句话:“你不是拿到稿酬了吗?拿到钱了就行。你输给余切是正常的,谁会责怪你?”

  “谁责怪你,就让谁和余切打擂台!他们还不如你。”

  哎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管谟业又给余桦写信:“我写,已经不光是为了赚一些钱,也是为了在这个世界上留一些痕迹,我是有一些抱负的。大家不让我说话,我却要在心底里呐喊百遍千遍!”

  这不是和余切一样吗?可是,你是余切吗?

  余桦又回他:“徐驰先生那篇报告文写得好,他观察的也很好。我们这些人中,你最想要和余切比较,但你实际最崇拜他。你想的做的,全是余切已经做成了的。管谟业,也许你一辈子都要笼罩在阴影当中了,除非有一天你和我一样的念头通达。”

  这封信让管谟业看了后,很久都缓不过来气儿。

  管谟业是个善于思考,喜欢琢磨的人。他心中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但他的文学技巧和经历,常常促使他无法“举重若轻”,将自己的想法润物细无声一般的表现在中。

  相反,管谟业一直是写某种“自传”式的,一旦脱离自己的经历,管谟业就表现出“匠气”,他会不厌其烦的用文字堆砌,这就很让人印象不好。更何况,他的想法有时也和舆论相悖,于是进一步受到争议。

  这一期《枯河》发布之后,基本上没啥动静。不久后,管谟业受邀参加三大战役的纪念活动,他联想起自己看的《潜伏》,那么多曾经怀抱热血的青年,最终都成了毒害社会的虫豸……他在此留言道:“炮火连天,只为改朝换代;尸魂遍野,俱是农家子弟。”

  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话说的实在是太过!

  管谟业受到广泛的批评,原先和他一起参加过杭城会议的作家阿城宣布和他决裂:

  “我曾经和管谟业先生是好友,有很多相同的志趣,但我看到他这句话之后,已经再也难以和他相处了,除非他有一天诚挚的道歉!”

  余桦看到管谟业的话之后吓了一跳,也写信来劝他:“你说的话已经超过了你的立场,听我一句劝,你以后可别胡说了。”

  在京城厮混的文学流氓王硕,一眼相中了事情的本质:“管谟业以为他是个大人物,什么事情都可以讲个公道;但我们都没有余切那样的能力,这我是知道的,也是服气的,可是总有人不肯承认,却又模仿他的口吻悲天悯人去讲话,然而,根子上都搞错了,这当然惹人发笑。”

  管谟业不愧是余切事业上的好战友。原本“李涯”这个人物的塑造,使得面临一些争议,现在这种争议被鲁莽的管谟业吸引了大半。

  一时间,批判管谟业的评论文章有很多,大众看完《潜伏》后,也觉得管谟业说的莫名其妙。《潜伏》中是有一些对反派的人性之光描写,却是为了塑造余则成终于走对了路。

  今天的世界正是余则成所坚持下来的,牺牲是那一代人牺牲的,大众哪有什么资格去否定他们的功绩。

  面对汹涌的舆论攻击,管谟业写了一个针对《潜伏》的赏析:“你们都来攻击我,可余则成的结局究竟如何交代?他毕竟是要死的,无须讳言。也许你认为我说的是错的,可我也只想关心余则成这样的人,好人不该死,也不该互相攻击,致使兄弟阋墙,生灵涂炭,我是这么想的。”

  “我没有什么坏想法,我深爱这个地方。”

  然而,这番辩解没有带来什么用处,大众继续批判管谟业。这一场风波连余切本人也知道了。《收获》杂志的李小林亲自来找他,开口却道:“我是代表我父亲来的,现在我说的话,全是他要对你说的话。”

  好家伙!这么严肃。

  余切道:“我都听着呢。”

  “余老师,您千万给余则成一个好的结局,既不能违背历史,又不能使得大众觉得余则成白费了,也就是说,如果余则成活下来,他应当是子孙满堂、笑看人间;如果余则成死了,他应当声势壮烈,被万人景仰。”

  余切重重点头道:“我一定能做到。”

  马识途也给余切打了电话:“听说《十月》又给你送了移动电话?”

  余切苦笑:“啥移动电话哟,好几斤重,还经常没信号,不如座机好用。”

  马识途道:“我给你打电话,不是为了说这个……而是讲余则成的事情。你明白吗?”

  “我明白。”

  “我送你的礼物,已经由余勋袒老师带去你的住处,那一面红旗的意义,你是知道的。我还知道,尽管你的没在宝岛发布过,但宝岛到处都流传你的,当局管也管不过来。是在地下流通的,已经有很大影响。”

  “你一定要好好写,慢慢写。”马识途千叮万嘱。

  余勋袒就是诗人“流沙河”,他和马识途做过同事,算是广义上的朋友。余勋袒长期和宝岛爱国诗人余光钟做笔友,而且是“保卫汉字”运用的创始人之一。今年国庆,他受到邀请去京城开会,就把那一面红旗带到了余切在京城的家里面。

  马识途现在提到这件事情,就是希望余切能好好写好《潜伏》结局。

  这本书写到现在,已经不光是余切个人的文学荣誉,它引起了社会对于“信仰”轰轰烈烈的大讨论,从钱桥小学那一封“向钱看齐”的信发到巴老手中后,在《潜伏》发布之后走向高潮,更需要一个震撼有力的结尾。

  国内外对《潜伏》剧情的分析也愈演愈烈!

  在这一段时间,光是对《潜伏》的赏析,就能混到不菲的稿酬。反而是新人作家们苦心孤诣写出来的自己的故事,却不被读者注意到,一切声音都缺位了,就像是被太阳遮挡的星星,完全不知道消失在了何处。

  又有一个评论从美国纽约传来。

  85年夏季,美国那边和大陆文坛有一个爱荷华大学的文学交流计划。原先在文学院上过课的女作家王安亿去了美国交流,连带着写了一系列这个年代流行的异国风情文章。

  她虽然在美国,却时时刻刻关注国内的文坛状况。王安亿本就是沪市人,每一期《收获》她都会想办法找来看。

  十月份,《潜伏》这一被留学生带去了纽约。王安亿看之后泪流不止,说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了余则成这样的男人,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她在纽约当地由华人和留学生组成的沙龙中,分享了这一。

  分享后,这些华人的反应不一,但大多热情赞扬《潜伏》中余则成的形象,而且对作者余切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这个人写出来的,完全不同于其他大陆作家,不仅仅让人看得下去,甚至能扭曲人的观念,他写什么,读者就忍不住信什么。就像是马尔克斯写哥伦比亚军阀制造的惨案,无论数字怎么匪夷所思——大众信任它超过了佛伯乐做的调查报告,超过了官方的新闻通稿。

  沙龙中,有一个叫陈丹清的旅美画家,他和王安亿同届。王安亿和他聊了《潜伏》自从李涯出场后,在大陆文坛引起的一些争议。陈丹清笑道:“你知道我们这一些人怎么出头的吗?”

  “怎么出头的?”王安亿问道。

  “我和你都没怎么读过书,但从小到大,凭借着家庭的熏陶,有一个实际上的培养机制。那些年之后文化的人才断代了,致使八十年代你看到的艺术界大繁荣——画家、家、演员……层出不穷。”

  陈丹清说:“我以为是搞错了因果关系。不是因为我们是黄金一代,而是因为我们是幸运一代,前面的人断代了,导致我们有机会被推上台。将来时代的洪流过去,就有很多后人意识到,我们这些人中不乏草包。”

  因为陈丹清这人非常痞,他是一边抽烟,一边笑骂的。王安亿被逗得大笑,又问他:“那余老师呢?他也是草包,不学无术之辈吗?”

  陈丹清道:“我不太信信仰这一套,我是个实用主义者。但是《潜伏》却让我流泪了,让我这种人也被打动,说明余切是个真正的老师,他在哪个年代都是以做老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