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赐旗号再得劲旅-《扫元》

  入梅之后的江南,仿佛被一层挥之不去的湿意笼罩。

  连绵的阴雨细密如织,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山川、田野与城池,也给正在高歌猛进的红旗营扩张战事稍稍降了温,更让远道而来的淮北勇士体会到了独特的“烟雨江南”。

  长江航道,江宁段。

  无数帆影穿过朦胧的雨雾,自西而来。其中一艘较大的战船船头,两名身材高大的将领正并肩而立,任由冰凉的雨丝拂面,神情复杂地凝望着细雨中陌生而又富庶的江南大地。

  脚下的甲板湿滑,空气中弥漫着江水腥气与雨水清冷混合的味道。若是后世的游客,这番景象也算别有风味,可在这种天气行军,却绝不是什么享受。

  “将军,儿郎们连日坐船,本就颠簸得七荤八素,近七成的人晕吐不止,眼下又赶上这没完没了的恼人细雨。咱们带来的蓑衣根本不够分,兄弟们淋着雨下船赶进城里,怕是要伤风好些。”

  开口抱怨的是徐州红巾军悍将,因善使一柄厚背大刀而绰号“大刀敖”的敖三郎。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继续瓮声瓮气地道。

  “还有这地面泥泞,咱们走得一身泥水,就这副狼狈模样去见石元帅,怕不是得让那些江南佬笑话俺们是哪儿逃难来的残兵败将?”

  被大刀敖称为“将军”的,正是此次率军南下的徐州红巾军主将李喜喜。

  他身形魁梧,面容坚毅,此刻眉头却是微锁,显然也在为即将开始的行军忧心,沉声道:

  “登岸后,先尽量找个干燥些的地方,让兄弟们休整一下,缓缓精神。无论如何,咱们不能就这样灰头土脸地入城觐见石元帅。”

  话虽如此,李喜喜其实自己也清楚,在这淫雨霏霏的天气里,想要找到能容纳几千人马暂时避雨休整的干爽地方,谈何容易?

  这里可不是大军可以随便号民房的徐州,且莫说江宁没那么逃难百姓腾出的空房子,就算有,石元帅眼皮子底下,儿郎们也必须谨慎再谨慎,万不可违反军纪!

  大刀敖闻言,撇了撇嘴,显然也对找到合适落脚地方不抱什么希望。他见李喜喜面色凝重,似乎心事重重,终究是把更多的抱怨咽回了肚子里,只是焦躁地搓着粗糙的大手。

  李喜喜其实并不是十分在意麾下人马的形象是否狼狈——徐州红巾军起于微末,向来服饰杂乱,就算收拾得再利落,也没法和服饰统一、衣甲鲜明的红旗营正规军相比。

  也不是很担心将士们淋雨生病,淮北汉子皮实赖糙,这点小雨算得了啥?

  他此刻心潮起伏,忐忑不安的是石元帅会如何看待“南下就食”的徐州兵马。

  此番率军南下,实则是他再三主动向石元帅请战的结果。

  连年征战,早已将淮北大地耗得千疮百孔,民生凋敝。原本还算繁华的徐州、萧县等地,如今人口十不存三,而地处抗元最前沿的永城县,则更加凄惨,幸存的百姓不足甚至战前的一成。

  持续不休的战争,不仅造成了人口的锐减,更严重破坏了淮北的生产、生活秩序。

  残存的百姓中,青壮基本都已投军,老弱妇孺耕作本就力不从心,更不敢在随时可能遭遇元军袭扰破坏的土地上投入过多精力和宝贵的种子。

  而去年石山在大败元军,解徐州之围后,考虑到红旗营战略重心即将南移,难以继续有效顾及徐州防务,便已分批将大量徐州百姓南迁至相对安稳的庐州路等地安置。

  这一举措虽是为了保全百姓,却也使得徐州本就脆弱的农业生产雪上加霜,劳动力更加匮乏。

  如今的徐州,不缺能征善战的兵马,却极度缺粮。

  尤其是近段时间,张士诚占据高邮、宝应等地,彻底截断了南北漕运大动脉,此举不仅卡住了元廷大都的粮草命脉,也让徐州失去了一个重要的粮食输入渠道。

  现在,除了占据泗州的彭二郎所部尚能勉力支撑外,李喜喜等其余各部,仅靠那点微薄的军屯产出和庐州路方面转运来的有限粮草,根本无力支撑大军再主动出击,继续攻城略地。

  李喜喜在率军攻陷睢宁县后,便因粮草不继而被迫停止了扩张步伐,只能退回徐州城中苦苦支撑,眼看着宝贵的战机流逝。

  徐州红巾军终究不是石山的“嫡系”人马,包括李喜喜在内的高层将领,都无法及时知晓红旗营的整体扩展战略。

  之前,军中还能靠着石元帅稳定庐州后必会挥师北伐,届时便会重用徐州兵马的传言来稳定军心。

  但当石山毅然率红旗营主力渡江南下的消息传来,这最后的幻想也随之破灭。

  眼瞧着红旗营在江南攻城略地,捷报频传,石元帅麾下的“嫡系”将领们功勋累升,而自己却只能在徐州被动等待不知何时会来的元军进攻,军中人心难免浮动,焦躁与失落情绪日益蔓延。

  李喜喜本就是个极有抱负的将领,自然不甘心留在徐州空耗时日。

  红旗营渡江后,他便多次向石山写信,详细陈述徐州的艰难现状,并再三请战,愿意亲自率领一部分精锐兵马南下,为石元帅征战江南,同时也为缓解徐州方面的粮食危机寻一条出路。

  最终,石山同意了他的请战,并要求李喜喜在妥善移交徐州防务后,率部赶往和州集结待命。

  待红旗营攻陷江宁城,在江南取得了稳固的据点后,他便派遣水师接应李喜喜所部南下。

  此刻,江宁城已然在望,本应是得偿所愿,即将大展拳脚的兴奋,李喜喜内心深处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忐忑。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石元帅的基业已然小成,不仅在江北拥有了稳固的根基,更在膏腴之地江南打开了局面,钱粮、人力皆不缺乏,扩军备战只是等闲之事,早非当初脱离红巾军时亟待各方支援的弱小可比。

  如今的徐州红巾军,对兵强马壮势头正劲的石山而言,并非不可或缺。自己这般“上赶着”贴上来,终究显得有些……不够体面,甚至可能引人轻视。

  但形势比人强,时不我待。为了自己和麾下这数千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弟兄的前程与富贵,李喜喜不敢再有任何所谓的“矜持”。

  若是等到石元帅全取江南,根基无比稳固之后再挥师北伐,那他们这些徐州兵马,恐怕就真的变得无足轻重了。

  就在他心绪纷乱之际,船队逐渐减速,缓缓驶近了南岸码头。身旁的大刀敖忽然瞪大了眼睛,指着码头方向,声音因惊讶而有些变调,道:

  “将军,你看那是……石,石元帅的大纛!”

  李喜喜猛地抬头,顺着大刀敖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细雨朦胧的码头上,一面熟悉的红色大纛耸立在,在风雨中依旧猎猎招展!石元帅,竟然亲自出城二十里,来到这江边码头迎接自己前来“乞食”的客军!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涌上李喜喜的心头,迅速冲散了所有的不安与忐忑。激动之情难以抑制,他几乎是吼着对大刀敖下令,道:

  “快!你快下舱去,让儿郎们都给俺打起精神来!整饬一下,再准备登岸!别在元帅面前丢份子!”

  码头上,石山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在亲兵护卫下,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逐渐靠岸的水师船队。冰凉的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在他脚边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李喜喜不知道的是,石山本就有在江南站稳脚跟后,再调部分徐州红巾军南下的计划。

  石山渡江攻取江南,目的是为了获取这里丰沛的钱粮和人力,再以南方为基业,北伐中原,统一天下,而非满足于划江而治,行割据之实。

  为此,红旗营的队伍构成中,就必须维持相当比例的江北籍将士作为骨干,方能使大军不忘根本,时刻保持强烈的北伐欲望,而不会被江南的富庶繁华迷住了进取的步伐。

  另一方面,徐州红巾军空有精兵,却因芝麻李不善经营又连年征战,资源枯竭而难以支撑长期大战,调部分兵马南下“就食”,以减轻徐州的补给压力,也是必然的选择。

  更重要的是,徐州红巾军虽然在去年迫于形势接受了石山的初步整编,但这种整编非常不彻底,其内部仍保留了较强的独立性和山头色彩。

  这显然不利于红旗营未来更大规模的征战和政权建设,必须尽快并稳妥地加以解决。

  李喜喜主动请战,可谓是适逢其会,正好解决了石山彻底消化、融合徐州红巾军的名分问题。

  ——当然,他是绝不会承认自己此前有意通过严格控制徐州方面的粮草和军械补给,间接施加压力,促使他们做出这个选择。

  毕竟,在所有人看来,红旗营的钱粮虽然相对宽裕,但扩军备战、恢复生产、安抚流民等处处都需要巨额开支,自家尚且不足,还能持续挤出一部分支援徐州红巾军,已经是仁至义尽,相当仗义了。

  船队缓缓靠近码头,李喜喜所在战船的跳板还未放下,便迫不及待的跳下船。

  他稳定身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径直朝着那面红色大纛下的身影快步走去。雨水打湿了他的战袍,却让他此刻的步伐显得更加坚定。

  来到石山近前,李喜喜推金山倒玉柱般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因激动而略带沙哑:

  “末将李喜喜率军来迟,劳烦元帅雨中亲迎,末将……有罪!”

  石山上前一步,伸出双手稳稳扶起李喜喜,语气温和却有力地道:

  “喜喜兄弟辛苦了,一路颠簸,何罪之有?”

  说着,他便转身从身后亲卫手中取过一顶崭新的斗笠,亲手为李喜喜戴上,遮挡住不断落下的雨水,接着道:

  “既是一家人,就不必再说两家话了。江南气候湿冷,与淮北大有不同。将士们连日乘船,饱受颠簸之苦,又遭此阴雨,身体必然疲乏,急需休整。”

  石山的话语一顿,快速切入正题,道出自己的安排:

  “我已命人备下斗笠、蓑衣,城中的营房也早已腾出,还准备了驱寒的姜汤和热菜热饭,只待大军入驻。你立刻指挥将士们有序登岸,领取防雨物资后,不必在此久留淋雨,随即整队,随我入城!”

  这个时代,远距离行军本身就是一个复杂而严峻的考验,水土不服、疾疫流行绝不是什么小事(其实主要是后勤保障能力不足的问题),任何一个环节疏忽,都可能导致军队严重减员。

  徐州红巾军虽然存在诸多问题,但其彪悍敢战这方面绝对能甩浙北兵马几条街,还历经多轮血战残酷筛选后存活下来,每一个都是值得精心培养的好苗子。

  只要善加整训,补全装备,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一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劲旅。

  石山可不希望因为登岸后的保障不足,让这些宝贵的种子抵达江南后还无谓折损。

  而站在李喜喜的角度,感受到的则是元帅的高度重视和无微不至的关怀。这份重视与体恤,让他心中充满了暖意,也让他对红旗营产生了更强烈的归属感和认同感。

  “末将遵命!”李喜喜抱拳领命,声音洪亮。

  考虑到徐州防务仍需维持,加之这批南下的兵马到达江宁后,还要经历重新整编和统一换装,石山之前就已下令,要求李喜喜将大部分装备留在徐州,大军轻装南下。

  没有装备辎重拖累,尽管晕船的士兵不少,登岸的过程相对还是比较迅速。

  码头上,战保营早已安排专人等候。徐州将士但凡没有携带防雨装备的,下船时便直接将蓑衣、斗笠发放到他们手中,穿戴整齐后迅速到指定区域列队,基本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江宁城虽说是江防重镇,实际上从码头到城中的军营,尚有二十余里的路程。

  在如此泥泞湿滑的道路上行军,速度必然缓慢,大军必须尽早启程,才能在天黑前赶回城中。

  阴雨天气,也就不用讲究什么盛大的欢迎仪式了。

  待先头部队约千余人登岸后,石山便下令李喜喜带队先行开拔,一方面是为了腾出码头空间,便于后续人马快速登岸,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已经登陆的将士长时间停留在江边挨淋受冻。

  队伍开始沿着泥泞的官道,缓缓向江宁城方向移动。

  石山策马,命李喜喜与自己并辔而行,马蹄踏在泥水中,发出噗呲噗呲的声响。

  待李喜喜汇报了徐州近期军政要情,石山满意地点头,主动提起对徐州兵马的安排来,缓声道:

  “喜喜,红旗营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所有纳入体系的兵马,都需经过重新整编,打散原有建制,统一号令,统一指挥。这一点,将士们不会有意见吧?”

  李喜喜又不是第一天接触红旗营,对这些规矩早已心知肚明。他此番主动请战南下,内心深处其实就存了彻底接受整编,真正融入“嫡系”的想法。

  他清楚,元帅表面上是在询问将士们的意见,实则是在探询他自己的态度和决心。当即毫不犹豫地表态,道:

  “元帅请放心!儿郎们只恨不能早日穿上红袍,追随元帅身边征战天下!元帅马鞭所指,便是我等奋力所向,绝不敢有半点迟疑,更不敢存任何异心!”

  “好!”

  石山对李喜喜的明确态度很满意,当即给交对方一颗定心丸,道:

  “徐州将士身处一线,力战蒙元大军,功不可没,不可亏待。这样,我便给你一个‘卫’级编制。”

  李喜喜在南下途中,就曾无数次揣测过石元帅会如何安置自己。

  此番南下的徐州兵马有近五千人,他预想中最理想的情况是整编成几个“镇”,但毕竟是“旁系”兵马,定然不可能享受“嫡系”待遇。

  若能授予他镇抚使之职,再将他的部分心腹留任指挥使,李喜喜便已经心满意足了;直接授予都指挥使,统领一个完整的“卫”?他是真的连想都不敢想!

  须知道,红旗营现有的几位都指挥使,无一不是很早就追随石山的元从心腹,或是像常遇春那般战功赫赫、勇冠三军的绝世猛将。唯一的例外左君弼,也是带着整个合肥基业来投的。

  李喜喜原以为,自己能得半个“卫”的兵力,从副都指挥使做起,就已经是元帅格外开恩了。

  万万没想到,初来乍到,寸功未立,便直接获得了整个“卫”的编制和都指挥使的职位!

  李喜喜顿时激动得难以自抑,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若不是此刻正在行军途中,他恨不得立刻翻身下马,就在泥水中行大礼参拜,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激和忠诚。

  “元帅……元帅如此厚爱信任,末将……末将便是粉身碎骨,亦难报此恩于万一!”李喜喜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石山决定重用李喜喜,更多是出于政治和战略层面的考量。

  既是看中他本人的统兵能力和积极投效的态度,也是为了更快、更稳妥地消化吸收徐州红巾军这个整体。

  他本人本就出身于徐州红巾军系统,想要彻底消化这股力量,就不能表现得过于吝啬和猜忌,必须拿出足够的诚意和魄力。

  从李喜喜的反应,也能看出这个选择很对,石山颔首,微笑道:

  “至于编制名称嘛,就定为‘擎日卫右卫’!”

  擎日卫!李喜喜闻言,心中更是狂喜。

  徐州之战时,其部就曾与擎日卫并肩作战过,李喜喜更是亲眼目睹过擎日卫都指挥使常遇春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绝世风采,对那面“擎日”战旗印象极为深刻。

  他自己的部队能以“擎日”为号,与常遇春那样的名将共享卫名,这无疑是莫大的荣耀!

  但狂喜之后,李喜喜迅速冷静下来,不禁感到一丝心虚和惶恐,连忙道:

  “元帅,末将初来,寸功未立,便得与常都指挥使共用‘擎日’旗号,这……这是不是太过抬爱了?末将恐,恐有负此旗号威名啊!”

  石山知道李喜喜的顾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宽慰道:

  “放心!此事我已与伯仁(常遇春表字)通过气,他不会来寻你麻烦的!”

  常遇春当然不会因此找李喜喜的麻烦。因为,算上新成立的擎日右卫以及正在筹建中的东海水师,红旗营麾下的“卫”级作战单位已经达到了十三个之多。

  未来进行大兵团作战时,多卫协同将是常态。石山计划将各主力卫逐步分出左右两卫,其实是在为日后组建更高级别的“方面军”或“军团”做前瞻性的编制铺垫。

  这些“同号卫”之间虽然并没有明确的隶属关系,但在未来作战时,会被优先搭配使用,将领和军队彼此熟悉,才容易形成更强的合力。

  石山虽未向常遇春和盘托出自己的远期构想,但以常遇春的性格,自然是巴不得元帅将所有新编的精锐部队都冠以“擎日”之名——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考虑到传统的左、右尊卑之分,石山特意解释道:

  “蒙元胡虏当道,以右为尊。我红旗营志在驱虏复汉,自当废除这等陋俗,恢复我华夏以左为尊的传统。伯仁所部自此后,便改称为‘擎日左卫’,排序在你部之前。

  江南大战,处处都是用武之地,望你严加整训所部兵马,日后奋勇杀敌,建立功勋,切莫辜负了‘擎日’这面旗帜!”

  李喜喜能与常遇春并用“擎日”旗号,已是感到无上的荣幸与激励,哪里还敢有半分懈怠?

  他深知,从这一刻起,自己的身家性命、前途富贵,已经彻底与石元帅绑在了一起。即便只是为了对得起“擎日”这个沉甸甸的旗号,他也必将竭尽全力。

  “元帅厚恩,末将谨记于心!必以性命维护‘擎日’威名,纵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