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糟糕的能力-《西拉斯如是说》

  我开始了能力的介绍。

  “时间静止。

  这个词组,在人类的集体想象中,如同一个被反复打磨的古老琥珀,内里凝固着无数种渴望。

  它有诸多变体:时间暂停、时间停止、时间冻结。

  在英文的语境中,它被称作 time Stop,或是在更具物理学色彩的讨论里,化身为 chronostasis(时停错觉)与 time dtion(时间膨胀)这类更为严谨的表述。

  它是一种绝对权力的具象化,是凡人对神明权柄最直白的僭越。

  它在故事中反复出现。

  从十九世纪末某个英国小说家笔下让感官加速千百倍的药剂,到二十世纪中叶那些黑白电视影像里,一块能冻结万物的怀表。

  它总是作为一种终极的、解决问题的工具而存在。

  我让脊背完全陷入沙发那由摩洛哥工匠手工缝制的皮革中。

  双手指尖交叠,置于腹前,构成一个稳定的、如同教堂穹顶般的三角结构。

  这是一种演说者的姿态,却并非为了鼓动,而是为了剖析。

  “让我们厘清这个概念的本质——它究竟是什么?”

  客厅内的光线似乎都因这个问题而变集中起来。

  麦迪逊·洛维尔的坐姿没有改变,但她的目光收缩了一瞬,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信息检索与逻辑推演。

  “通俗意义上,它意味着将整个世界的时间流逝,降至为零。”

  她回答,如同在提交一份学术报告,声音平稳,措辞精准。

  “正确,但不全面。”

  我的目光转向另一侧。

  伊莎贝拉正慵懒地靠在沙发扶手上,一条手臂随意地搭着,金色的发丝如融化的蜜糖,几缕垂落在她裸露的、线条清晰的锁骨上。

  她听完麦迪逊的回答,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狡黠。

  “从使用者自身的角度看,这更像是在一段固定的时间里,为自己凭空窃取了另一段时间。”

  她开口,声音里带着些许柔和与清亮,逻辑却冷酷且精准,

  “在他人无法感知的领域内,完成一次绝对的、不公平的行动增量。”

  “合理,但不贴切。”

  我为这个提问,作出了最终的裁定。

  “时间静止的本质,由两个互为表里的部分构成。

  其一,是‘冻结世界’——将自我认知边界以外的一切客观存在,包括物质、能量、乃至因果律本身,都强制性地拽入一个绝对的静止态。

  其二,则是‘解放自我’——将主观认知边界以内的一切,从被冻结的世界中剥离出来,使其能够在这片凝固的‘时域’里,自由地行动或感知,进行独立的思考。”

  我停顿了一下,确保她们能完全消化这番严谨化的表述。

  “这,才是这个概念的核心框架。

  多数文艺创作的着眼点,往往聚焦于这个框架之上的延伸,比如冻结世界的具体形式——是流速减缓还是彻底暂停?

  解放自我的具体表现——时停的时间长短,在其中能完成何种壮举。

  然而,在讨论这些表象之前,有一个更重要的、先决性的问题,往往被忽略了。”

  我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点。

  “何为世界,何为自我?”

  麦迪逊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长达数秒的思索。

  她没有开口,这是一个需要庞大哲学知识储备才能触及的领域,她很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伊莎贝拉则几乎没有犹豫。

  “明白。”

  她的回答只有一个词,却带着笃定而深刻的重量感。

  “如果一种‘时停’能力,可以轻易地、客观地解决‘自我’与‘世界’的边界问题,那么它无疑是强大的,近乎无解。

  但很可惜,”

  我微微一笑,

  “我所获得的能力,其最大的漏洞,恰恰就在这一点上。”

  “它的源头,是我年轻时在埃及遇到的一位老人。

  一个顶着一头灿烂金发的有趣家伙。

  他将这种能力传授给了我。

  其核心特征便是:

  能静止时间,但只能操纵主观上归属于使用者自身,且由使用者‘完全支配’的物体。”

  室内的两位听众全神贯注,连呼吸都变得轻微。

  麦迪逊尤其专注。

  我朝她做了一个“请放松”的手势,示意她不必如此紧绷。

  “换而言之,当你发动时停,一切都会陷入静止。

  你的主观意志可以在这片凝固的时域中自由行动,却只能对你主观上认为‘可以完全掌控’、‘完全属于你’的物品施加作用。

  所有属于‘他者’的物品,都无法被控制,乃至于……无法被影响。”

  “无法被影响?”

  麦迪逊的讶异并非伪装,她显然立刻意识到了这个词背后潜藏的巨大问题。

  “是的,无法被影响。”

  我确认道,并给出解释,

  “假设一个人开启时停,他可以拿起他自己的杯子,喝掉里面的水。

  但他绝对无法拿起别人的杯子。

  哪怕他用尽全力,那只杯子也会像焊死在空间中的三维投影,纹丝不动。

  因为那只杯子,不属于他,不归他支配,哪怕他只是在潜意识里这么认为。”

  “可‘他者’与‘自我’的界限,本身就是模糊的。”

  伊莎贝拉则精准地指出了另一个核心的问题,

  “空气属于我吗?

  我脚下的地面属于我吗?

  我穿的衣服,如果是我借来的,它又属于谁?

  这种界定标准太过唯心,几乎无法量化。”

  “它就是完全主观的。”

  我赞许地看着她,

  “当你发自内心地认为它属于你,它就会被你影响。

  当你认为它不属于你,或者哪怕只是潜意识的深处,闪过一丝‘我无法完全支配它’的念头,那它就对你彻底免疫。”

  麦迪逊的眼眸亮了起来,她显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那……是否可以通过自我欺骗,来强行扩大这个‘自我’的范围?”

  “当然可以。

  事实上,那位传授我能力的埃及老人,其巅峰时期,就是通过一种极端的自我催眠,说服自己‘整个世界都是我意志的延伸’,从而短暂地拥有了近乎无限制的、可以干涉一切的全面时停。

  只不过,这种建立在自我欺骗上的认知,是极度脆弱的。

  它需要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与自负来维持。

  而一旦这种脆弱的自我暗示,因为现实中的一次小小挫败而出现偏差,就会导致能力的全面崩盘和不可靠化。

  那位老人,也正是因为被人正面击败过一次,其‘世界由我支配’的狂妄认知被现实击碎,而最终丧失了绝大部分力量。”

  “也就是说,”

  伊莎贝拉作出了总结,“这个能力,实际上非常局限。”

  “非常局限。”

  我加重了语气,

  “当你处于时停状态,你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去维持和划定‘自我’所掌控的范围。

  并且,所有针对‘他者’的、意图明确的行动,都无法起到任何作用。

  你手中有一把属于你的刀,但你永远无法用它刺破对方的喉咙。

  你口袋里有一枚属于你的子弹,但它永远无法射中你设定的目标。

  因为对方的喉咙和身体,都是纯粹的‘他者’。”

  我看到麦迪逊嘴唇微动。

  我能猜到她发言的方向,关于“间接影响”的问题。

  我立刻进行了补充,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间接影响,也不行。

  这个能力的判定标准,是纯粹主观的‘意图’。

  只要你的行为,其最终目的是为了给‘他者’添加一个确定的、不可逆的结果,是令其从状态A转化为状态b。

  那么这个行为在发动之初就会因为与‘现实’的冲突而自然回退、消解。”

  “你不能通过挖空对方脚下的地面来让他坠落,因为你的意图是‘让他坠落’。

  对于一个克制而理智的使用者而言,能对他者唯一做到的,就是在暂停的时间内,为他增添某种‘可能性’——且这种可能性,绝对不能是板上钉钉的‘定数’。”

  麦迪逊立刻抓住了我话语中的逻辑前提:

  “那假如,使用者不拓宽认知面,不克制,不理智,无法清晰地认识到自身行为和最终结果之间的因果联系呢?”

  “那他就非常危险。

  我说的不是对他人,而是对他自身。”

  我将目光转向她,带上了些许审视的意味。

  “如果他无法做到严格控制自己的认知,无法做到头脑绝对清醒,那么在时停中,首先被判定为‘他者’的,不是敌人,而是他自己的身体。

  麦迪逊女士,你觉得,你可以完全支配和控制你自己吗?”

  她略微思考了一会儿。

  那张智性而略带娇矜的脸上,浮现出自信的微笑。

  “我觉得我可以。”

  “你不可以。”

  我的否定干脆利落。

  “时停能力对‘自我认知’的完整性要求,高到匪夷所思。

  任何一点潜意识里的不确信,都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我开始为她描绘那一幕图景的恐怖,

  “一次简单的、被针刺到的疼痛;一次让你上吐下泻的疾病;

  某一次在楼梯上狼狈的摔倒;

  甚至是对某种花粉的过敏反应……

  这些日常的琐事,并不会让你在清醒时觉得身体与意识产生了疏离。

  却很有可能,在你的潜意识深处,埋下一颗‘我的身体某一部分,会失控’的种子。”

  “一旦这种自我认识不够清晰、头脑不够清醒的人,贸然进入时停。

  就很有可能出现这样的状况:

  他的意识在移动,思维在运转,但他的某条手臂,或者某个内脏,因为那一丝潜意识的‘失控感’,而被系统判定为了‘他者’。

  于是,它便和外界一样,被牢牢地冻结在了原地。”

  “这当然有办法补救——只要立即在时停中重新思考肢体的归属问题,厘清其状态改变的本质,就可以进行回退。

  但对于一个头脑不清醒者而言,这近乎奢侈。

  潜意识与表层思维的剧烈冲突,会让这种补救的难度呈几何级数增长。

  那么,最有可能的结局便是:

  在慌乱中,时停的时间结束,万物归于流动。

  而那个发动时停的人……他的身体向前移动了一米,而他的心脏,还留在原地。

  惨死,暴毙。”

  我作出了最终的总结:

  “所以,这实际上是个门槛极高、要求极严、且作用十分受限的能力。

  甚至可以说,它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极度糟糕。

  想要发挥其全部的影响力,则可能要付出死亡或随时崩溃的过量代价与风险。

  通常,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去从容应对一些我非常了解的攻击。

  一旦进入复杂的近身战环境,它几乎毫无意义。”

  “那凯莱布……”

  麦迪逊问出了那个名字。

  “我只用时停做到了两件事。

  其一,是通过观察他能量流动的本质,直接确认了他的真身方位。

  其二,是在我进行战斗的过程中,为本就速度惊人、几乎必定命中的攻击,增加一点视觉效果。

  仅此而已。”

  “他的能力实际上非常强。

  如果他能冷静下来,有非常多的方法可以破局,尽管不一定能够奏效。

  但他因为‘时间静止’这个概念本身所代表的权威,而放弃了抵抗。”

  我凝视着她,目光实质般压在她的身上。

  “而你也一样,麦迪逊女士。”

  麦迪逊的身体微微一颤,仿佛被电流击中。

  她略微怔住了,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明悟,或许还有一丝不甘。

  但仅仅一秒后,那份情绪便彻底压下。

  她重新恢复了恭顺而优雅的姿态,甚至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一些。

  “不想反抗吗?”

  我的声音里带着玩味,

  “你因为这样一种近乎无用的能力,而放弃了全部的挣扎,选择了彻底的臣服。”

  “一项技能,无论其限制多大,只要能被使用者发挥出决定性的效果,那它就是一项强大的能力。”

  麦迪逊的声音平静,却掷地有声,

  “西拉斯先生,您的智力压制和战术欺骗,与您可能拥有的时停能力,本质上并无不同。

  它们都是您整体实力的一部分。

  败了,就是败了。

  为失败寻找借口,那是弱者的行为。”

  “很好。”

  我由衷地赞叹,随即站起身。

  “去完成你的‘投名状’。在我看到成果之前,我不想再见到你。”

  言毕,我不再看她,径直走向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