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巴尔杜条约-《青铜账簿与铁王座》

  突尼斯城,这座融合了阿拉伯风韵与地中海阳光的北非古都,在1871年的深秋却仿佛被无形巨手扼住了呼吸。硝烟味取代了茉莉花香,恐惧压过了市集的喧嚣。城市的西北方向,意大利陆军主力在德尔·卡雷托将军冷峻的指挥下,已如铁箍般锁死了陆路通道。新抵达的增援部队和数量庞大的野战炮组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阵列,黑洞洞的炮口森然指向古老斑驳的城墙以及城内核心的宫殿区,炮手们百无聊赖地擦拭着引信,等待着最后的命令。东北方向,来自海上的意大利登陆部队早已巩固了拉古莱特滩头阵地,海军陆战队和精锐的贝尔萨格列里狙击兵甚至开始向城垣渗透,与据守街巷的突尼斯守军爆发了激烈而短促的前哨战,零星的枪声和爆炸声不断刺激着城内本已紧绷的神经。海面上,意大利海军的铁甲舰如同不可一世的钢铁巨兽,缓慢地游弋着,其粗壮的炮管每一次微调,都让城墙上观察的守军心头骤紧,那毁灭性的火力足以将巴尔杜宫乃至整个城市核心区犁为平地。

  围城之下,突尼斯城内已是一片末日般的恐慌。贝伊穆罕默德三世·萨迪克坐在华丽的巴尔杜宫内,却如同置身冰窖。他那支规模有限、装备着老旧前膛枪和弯刀的正规军,在意大利人绝对优势的火力和训练面前损失惨重,士气早已跌落谷底。城内虽然还有部分忠于他的部落武装和由市民仓促组成的守备队,但缺乏统一指挥,更重要的是,他们手中的武器甚至难以对装备精良的意军造成有效威胁。绝望,如同地中海潮湿的海风,浸透了宫殿的每一个角落。

  外交求援的通道已然全部断绝。向名义上的宗主国奥斯曼帝国的求救,只换回了君士坦丁堡方面几句苍白无力、毫无实际行动支持的口头抗议,“欧洲病夫”自身难保,岂敢跨越地中海与气势正盛的意大利交锋?他曾将最后一线希望寄托于法国,毕竟法国在突尼斯拥有巨大的传统利益和影响力。然而,刚刚经历普法战争惨败、巴黎公社震荡、背负着五十亿金法郎巨额赔款的梯也尔政府,虽心有不甘,但鉴于与意大利那份秘密协定(承认意大利在突尼斯的优先利益)以及国内焦头烂额的处境,最终选择了冷漠的沉默,甚至暗中默许了意大利的行动,只求不进一步激怒这个地中海南岸的新兴对手。英国?伦敦的绅士们更关心苏伊士运河的畅通和欧洲大陆的均势,只要商业利益不受直接影响,他们乐于坐视法国吃瘪,并对意大利的扩张抱有一种谨慎的好奇。

  10月23日,在完成合围并进行了最后一次猛烈的、旨在摧毁抵抗意志的威慑性炮击后(炮弹刻意避开了宫殿区,但震动了全城),德尔·卡雷托将军向突尼斯城发出了最后通牒。条款苛刻至极:突尼斯必须接受意大利的“保护”,允许意军无限期驻守所有关键要塞,交出外交与关税主权,并赔偿意大利此次出征的全部军费。限期24小时答复,否则,总攻开始,城破之后,条件将更为严厉,巴尔杜宫亦不能保证安全。

  最后的期限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绞索慢慢收紧。巴尔杜宫的议事厅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贝伊三世惨白的面容和周围大臣、长老们惊慌失措、汗出如浆的脸。争论是徒劳的。抵抗?意味着这座千年古城将化为一片焦土,他本人的统治和生命很可能终结于此。投降?则是屈辱地将祖先的基业拱手让人,成为意大利的傀儡,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然而,没有外援,没有希望,流血抵抗除了增加无数冤魂,又能改变什么?

  最终,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绝望中,穆罕默德三世·萨迪克贝伊,这位哈夫斯王朝的统治者,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吐出了那个屈辱的决定:“接受…条件…谈判吧。”

  10月24日,意大利王国的全权代表、外交大臣蒙特贝罗子爵(他亲自从罗马赶赴前线,以显示对此事的极度重视),在一群身着笔挺军服、表情倨傲的意大利高级军官和法律专家的簇拥下,步入了富丽堂皇却气氛凝重的巴尔杜宫。谈判桌上,强弱之势判若云泥。意方代表几乎是将那份早已拟好的条约草案直接推了过去,语气不容置疑。突尼斯方面的代表只能在个别措辞和微不足道的细节上进行苍白无力的争辩,试图为贝伊保留最后一丝可怜的颜面。

  经过短短两天近乎走过场的“谈判”,1871年10月26日,在巴尔杜宫那间曾经决定过无数突尼斯国事的大厅内,穆罕默德三世·萨迪克贝伊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最终还是在那份名为《意大利与突尼斯保护条约》(史称《巴尔杜条约》)的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沉重地盖上了象征权力的印玺。蒙特贝罗子爵随后上前,以胜利者的从容,郑重地签下了名字。

  《巴尔杜条约》核心内容如下:

  1.保护国地位:突尼斯贝伊国承认意大利王国为其唯一且永久的“保护国”。贝伊保留其位及其内部自治的虚名,但一切对外外交、缔约、宣战媾和之权力,尽归意大利政府。

  2.军事驻防权:意大利有权在突尼斯任何它认为具有战略价值的地点(港口、铁路枢纽、边境要隘)永久驻军,驻军规模、地点、行动完全由意方决定,美其名曰“维持秩序与保护利益”,巨额驻军费用由突尼斯财政承担。突尼斯现有军队必须解散或接受意大利军官的彻底改编与控制。

  3.财政控制:意大利政府全面接管突尼斯的财政、海关及税收系统。突尼斯所欠的巨额外债(大部分债权属于意、法、英银行),将由意大利主导成立的“突尼斯国债国际委员会”监管偿还——此举直接扼住了突尼斯的经济命脉,并将其他列强的金融利益也巧妙地纳入了意大利的掌控体系。

  4.司法特权:在突尼斯的所有意大利侨民及为意大利机构服务的当地人,享有完全的领事裁判权,不受突尼斯法律管辖,仅受意大利领事法庭审判。

  5.经济特权:意大利获得在突尼斯的绝对最惠国待遇,其公司和个人在贸易、投资、土地收购、矿产开采(尤其是已显露出巨大价值的磷酸盐矿)等方面享有排他性的优先权乃至独占权。

  6.战争赔款:突尼斯贝伊政府需向意大利支付一笔沉重的战争赔款,用以补偿意大利此次“保护行动”的全部军费开支。

  条约签署的当日,一队意大利精锐步兵便开进了突尼斯城,面无表情地接管了各座城门、电报局、银行及政府要害部门。一面意大利王国的绿白红三色旗在巴尔杜宫旁的高杆上冉冉升起,与一旁突尼斯的新月旗并肩飘扬——这极具象征意味的画面,宣告了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殖民时代的开始。

  消息通过电报线飞速传回国内,意大利举国陷入狂欢。官方媒体开动全部机器,将这一胜利宣扬为“意大利跻身殖民列强的伟大里程碑”、“地中海命运共同体的实现”。对大多数意大利人而言,这片遥远的北非土地意味着大国地位、民族荣耀以及对无尽财富的憧憬。

  然而,在罗马首相府,亚历山德罗·科斯塔在接到蒙特贝罗的捷报时,喜悦之余,眼神却愈发深邃。他深知,《巴尔杜条约》的墨迹未干,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统治一片遥远的、文化宗教迥异、部落势力盘根错节的土地,远非一纸条约和几处驻军所能简单解决。北非的风沙、潜在的抵抗、列强的觊觎、以及如何消化这颗看似甜美却可能棘手的果实,正等待着这个新兴的殖民帝国去一一应对。帝国的冠冕已然戴上,但其重量,唯有时间才能衡量。